“姑姑,”卿云道,“求您让我做个明白人。”
尺素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转过脸,掌心按住眼瞳,抹去将要渗出的湿意,她原本打算将这秘密一直带到地底去,这个孩子,是她亲手养大的,藏在冷宫,没有奶水,一口口嚼烂了给他,她心下道,活与不活,全看你自己的造化,活下去,也未必是好事……
尺素放下掌心,再转过脸时,眼已红了,她看着满脸渴求的卿云缓声道:“你的生母,名叫玲珑,是七窍玲珑的玲珑,她、我,还有瑞春,我们三人是同乡。”
卿云身上一软,人已半坐在了狐裘大氅上。
听皇帝说和听尺素说,全然是不一样的感觉,皇帝始终是皇帝,他们和他,才是真正的事中人。
“我同玲珑并非同期,我比你娘虚长几岁,原也是在不同的宫里当差,直到我们都被调到了惠妃宫里头,那时惠妃正得宠……”
三人在惠妃宫里相遇,彼此性情不同,尺素沉稳聪慧,瑞春内敛腼腆,玲珑活泼跳脱,三个性情截然不同的人却都是难得的投缘,在这宫里头遇见,很快便成为了至交好友。
惠妃得宠的时间很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转瞬失宠,宫里头的宫人日子便也难过了起来。
尺素不是没想过另寻出路,只是,她一个人可以,瑞春和玲珑呢?这两人,一个老实,一个糊涂,她没那个本事把两人全都带上,还不如在惠妃宫里头,就那么清清静静地熬日子算了。
只有件事,打破了他们清苦,但还算平静的日子。
玲珑,有身孕了。
当玲珑哭着告知尺素时,尺素吓了一跳,“皇上宠幸你了?!”她立即道,“皇上知道吗?”她心下慌乱,却又不得不冷静下来,“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玲珑,别怕,我来帮你!”
玲珑哭着摇头,“不,这不是龙种……”
尺素如遭雷击。
前朝内宦作乱,当时宫里头已经乱起来了,内侍们纷纷将自己的亲眷给塞进宫,这些亲眷当中便有阉割时使了钱,阉割得不干净或者说故意留茬的。
玲珑是被人欺负了。
“你的生父是谁,你娘始终不肯说,我想她是怕我去报复,她知道,我一定会去报复的。”
尺素平静道,“不过也无妨,皇上破城时,将所有不干净的内侍全杀了个干净,那作孽的人应当也在其中了。”
卿云瘫坐在地,眼中落下眼泪,“所以,你恨我……”
“是,”尺素毫不迟疑道,“我恨你!”
卿云眼中簌簌落泪。
怪不得,怪不得尺素对他时好时坏,瑞春对他也一向只是保命,他们心里头恨他,恨他是个孽种……
“倘若不是你,玲珑和我,甚至瑞春,我们是有机会出那宫的——”
玲珑显怀之后叫惠妃给发觉了,惠妃恨得要杀玲珑,尺素便跪地求饶,谎称玲珑这是怀了龙种,惠妃到时可以挟子复宠。
惠妃却是给了尺素一耳光,“放屁!皇上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尺素懵在当场,惠妃最终还是没杀玲珑,宫里头已经没几个人了,惠妃失宠之后,也只剩下几个人对她不离不弃,主仆之间竟是也生出了几分情谊。
尺素原本想劝玲珑拿掉这个孩子,玲珑性子一向摇摆,尺素药都拿来了,玲珑迟疑多日,竟舍不得了。
“姐姐,他是条命啊……姐姐,我求求你,如今宫里头乱得很,我将他生下之后,便送到寺里头去,也好叫他赎去一身的罪孽……姐姐,你就当我糊涂吧……”
尺素恨不能端了药往玲珑嘴里头灌,但看着她泪眼婆娑,又怎么忍心?
一直到皇帝破殿,产子、母亡。
“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将你送出宫?”尺素摇头,“恐怕我若有此举,皇帝便会疑心你是前朝血脉,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了。”
“将你留下……”
尺素看向泪流满面的卿云,“便是今日了。”
“所以皇上说的都是真的,是他一刀将我剖出?”
尺素仍还记得年轻的帝王一刀剖腹,将那浴血的孩子单手抱出,又递给了她。
尺素抱着孩子用力擦拭面孔,却发现那孩子眉峰处一点血迹不停地渗出,原是皇帝的刀割破了,她抬眼看向皇帝,皇帝的眼神告诉她,这个孩子若真是内侍之子,便可以活,只不过,要在宫里头活。
她和他都没有别的选择。
她恨他,却又不恨他。
玲珑死了,他是玲珑拼死都想生下的孩子……稚子何辜?
只终究也不能真心爱他,使了钱替他在宫里头上了名目,永平七年,皇帝大赦,她离开了皇宫,也离开了他,瑞春是内侍,也是孤儿,他不想出宫,也出不了宫,宫外头没有他的位子。
“你放心,我会尽量护他性命,娘娘……虽是越来越疯,总也还记着他是玲珑的孩子,不会真的对他下死手。”
尺素平静地望着关闭的宫门,“他若有福分,能在这宫里头活下去,是他自己的本事,他若无福,那也是他自己的命。”
“你若恨我,也是应当,若想杀我,我也无怨,横竖活着也便是这般……”
尺素摸了茶杯,天很冷,茶水已经凉了,她喝了口冷茶,心中无比平静。
卿云坐在地上,眼中不自主地流着眼泪。
这般过了不知多久,炭盆里的炭都渐渐烧不动,屋子里也渐渐变冷时,卿云才终于再度开口。
“你说的不对,活着,永远比死了强。”
卿云仰头看向尺素,他双眼通红,面上却是写满了倔强。
“你还坐在这儿,便是最好的明证!”
尺素端茶的手一抖,她看向卿云,卿云高高地仰着头,他身上的华服玉簪,此刻都比不上他眼中射出的光芒,“便是出身再低贱,再卑微,我也要活!我不仅要活,我还要活得好,活着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尺素定定地看着卿云,卿云却又忽然垂下眼,“死了怎会比活着好?我问你,倘若玲珑瑞春都能活着,你难道会不高兴,不欣喜吗?”
尺素浑身再是一震,她听着卿云的话,那颗古井无波的心多年来竟头一次产生了剧烈震颤。
是啊,她多么希望,他们三人都还活着,哪怕还是在惠妃宫里头,过着最清苦的日子……手中茶杯因颤抖溢出凉了的茶,尺素垂下脸,眼中也终于滴滴落下泪来。
卿云不知道齐峰在不在,他听不听他的话,他始终是皇帝的人,也不知道长龄的事,皇帝知道多少,兴许是知道了,但根本不在乎,他压低了声音道:“我曾爱过一个同我一样的内侍……”
尺素猛地看向卿云,她心下震惊,震惊于母子二人的命运竟吊诡地出现了重合,她原以为卿云要做出怎样的剖白,却只听他垂着脸,淡淡道。
“后来,他死了。”
短短五个字,却是不知说尽了多少苦楚。
尺素心下猛颤,却是想到了玲珑死时,她那心中痛楚的绝望。
是啊,活着,只要活着,她多么希望她还活着……
“我希望他活着,”卿云抬脸看向尺素,“姑姑,活着比什么都强。”
尺素泪流满面。
不是母子的二人在屋内相对垂泪许久,到最后,竟都有浑身轻松,卸下大石之感。
“你生在宫中,身不由己,天命如此,”尺素温声道,“我相信你也明白,也一定能活好。”
卿云轻轻点头。
尺素下了椅子搀扶他起身,“你看,你如今活得多好,皇上很宠幸你吧,你们之间本便是有缘法的,你要好好珍惜这份宠爱。”
卿云心下冷冷一笑,这不是他珍不珍惜,而是他算不算计得到,皇帝愿不愿意给。
“姑姑,从今日起,我不恨您。”
卿云抓了尺素的手,尺素身上一颤,眼中不由再度泛泪,卿云松了手,“保重,我还会再来看您的。”
侍从们将里外缺的东西都补上,卿云留了钱给尺素,尺素自然推辞,卿云却径直离去。
回到马车之上,卿云坐在里头,问道:“你听了吗?”
齐峰在外头回道:“没有,”他怕卿云不信,补了一句,“皇上吩咐过的,让我们别听。”
卿云在里头冷笑一声,“哦,是打算自个盘问我是吧?”
齐峰在外头静了一瞬,不由道:“其实皇上已经很宠爱您了。”
“滚!”
齐峰闭嘴了。
夜里,皇帝果然问他,“如何,朕有没有骗你?”
卿云靠在床边,背对着皇帝。
“还闹脾气呢?”皇帝道,“差不多也就罢了,再闹,惹得朕厌弃了你,你又有什么好处?”
卿云背上一颤,他仍是没回头。
皇帝耐心耗尽,伸手过去掰他,双手刚握住他的肩膀,卿云便回转过脸,“李旻,你是不是喜欢我?”
皇帝手掌顿住,目光也顿在卿云面上。
卿云满脸悍不畏死。
皇帝道:“大半夜的,胡说什么。”
卿云道:“你就说是不是,堂堂九五之尊,不敢回答吗?”
皇帝目光在他面上缓缓游移,“你是想逼朕把你送出宫去?”
“你这么说,那便是喜欢了,”卿云仍是满脸镇定,“我今日同你说些真心话,你想不想听?”
皇帝笑了笑,“可真是奇了,这几日,接二连三地都有人要同朕说真心话。”
“他们全都是掺了假的,只我是真的。”
皇帝再次笑了,语调软了下来,道:“哦?你倒是说给朕听听。”
“你的儿子,你的妃子,还有你的臣子,这些人斗来斗去,我都不管,也不想掺和,我就想在你手底下耀武扬威,你不要再吓我,也不要把我也再算计进去了……我不喜欢……”
卿云双手轻轻捋着自己的头发,“真的不喜欢……”
皇帝看向他素净绷紧的侧脸,忽地将他搂入怀中倒下,二人面对面看着,兴许是卿云说的这些话听着实在太“真”了,叫皇帝也不由心头起了几分念,他绝不该说这话的,可他一张口,却还是说了,“你只问朕喜不喜欢你,那你呢?你又喜不喜欢朕?”
卿云看着皇帝,他微微凑近了些,二人呼吸之间近在咫尺。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我怕被人辜负,别人喜欢我,我才喜欢他,那日在殿中,太子说他有心里有多么喜欢我……尽管我知道,其实也不过那般,他再喜欢,也不会从你手里再硬生生地将我抢回去,可是……我的心还是跳得好快……”
卿云轻啄了啄皇帝的嘴唇,抬脸,媚眼含情,“李旻,我只能喜欢你,所以,你来喜欢我吧,你喜欢我,我才喜欢你。”
卿云伸出舌尖,轻轻舔舐着帝王的唇缝,就好像是要用他的柔情撬开帝王坚硬的心。
他分明对他也没多少真情,却说得好似他已辜负了他千百次。
皇帝低垂眼帘,今日卿云去见了自小养大的姑姑,想必是将自己的身世已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知晓自己的出身那般卑贱,却仍觉得自己的真情也该能交换帝王的真情,在他心中,只要是人的情谊,便都一般重。
在宫里头,能有这般念头的人本已少得可怜,更何况,他小小年纪还经历了这么多事,却仍然保持着本心,不由叫人心中为他叹了一声,既佩服,也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