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您若不愿给他那般日子,就将他还给我,您心下自己也明白,并非是我叫您失望透顶,您才真的不愿意将他还给我,只因您心中也喜爱了他,您是皇帝,我是臣子,您知道我无法违抗,这才强行霸占。”
“我不怪您对我无情,因我是太子,这是我该承受的,天家父子本不是寻常人家,我不奢求父子亲情,可卿云他不一样,他和宫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卿云他承受不了您无情的对待。”
皇帝做梦都没想到他的儿子竟会对他有这样一番剖白,更叫他没想到的是他竟真的心中生出了几分触动,都忘了要盘问李照其他事。
之后皇帝也暗自思索了几日,其实他心中明白,太子对卿云的偏爱有些也来源于对他的恨,他恨他无情,尤其恨他当年在先皇后逝世后重罚了他。
太子又哪里知道,先皇后一再教他仁厚,是指望着他日后掌权,能对世家宽仁,杨氏才有机会死灰复燃。
从三世家用姻亲绑定在一起的那一刻,他们的婚姻便不是婚姻,而只是同盟,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丈夫,也没有妻子,自然也就没有儿子。
有的只有利益刮分,翻脸无情,恩断义绝。
他若不除世家,来日被赶下皇位的便是他。
他也并非生来无情,只是他不得不无情,他必须连“无情”这两个字都忘却,不去思索他所做下的决策是杀害曾经的结义兄弟,将同盟赶尽杀绝。
皇帝抚摸着昏睡中的小内侍,倘若小内侍在二十年前出现在他身边,兴许都活不过一个月,那时的他不会容忍这种动摇他心绪的人存在。
可如今,他身边的人七零八落,死的死,伤的伤,这原是他亲手造成的,便是唯一剩下的秦氏父子,他如此多加眷顾,他们也仍是战战兢兢,叫秦家那小子都坐立不安,竟掺和进了他两个儿子的争斗。
皇帝召了宫人侍卫回来,对齐峰道:“朕,真的很无情吗?”
齐峰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刚才是不是听错了?这是皇帝说的话,还是他产生了幻觉?
皇帝也没指望他回话,这宫里,不,全天下除了里头睡着的那个,还有谁会同他一句句那般顶?便是他的儿子也许久都未曾和他说过那般真心的话了。
皇帝道:“朕方才诈了他一下,说你告了他的状,你自己心里想好,等他醒了该怎么回。”
齐峰立即紧张起来,整张脸都皱了,瞧着是个铁打的汉子,竟有几分惧怕,“皇上,臣告了什么状了,您得说一声,也好让臣能圆个谎啊。”
皇帝道:“你若知道,便得死了。”
齐峰:“……”
这还用问他,他无不无情吗?
皇帝见齐峰愁眉苦脸,便道:“朕怎么觉着比起朕,你更怕他啊?”
齐峰神色忍耐,动了动嘴,没说话。
皇帝踢了踢他的靴子,“回话。”
齐峰嘴唇慢慢动了,“其实微臣觉着皇上您也挺怕他的。”
齐峰说完就后悔了,整个人僵立在原地,深深地低着头。
皇帝负手在身后,过了半晌,道:“你说得没错,朕确实挺怕他的,不是哭就是闹,要么便是摔摔打打,方才打了朕几下,朕耳后都被他指甲挠破了。”
齐峰听罢,这才卸了身上力道,笑道:“皇上要传太医吗?”
“传什么传,朕在战场上什么伤没受过,”皇帝道,“你也别笑了,过两日护送他出宫。”
齐峰立刻垮了张脸。
皇帝道:“不许在朕面前装相,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喜欢在他身边当差。”
齐峰立即磕磕绊绊地解释,“皇上,您可千万别误会,臣、臣绝没那个意思……”
皇帝见齐峰面色涨红,话都不会说了,这才道:“朕知道你没那个意思。”
齐峰松了口气。
皇帝把玩着手上扳指,道:“齐王如何?”
“齐王一直待在府中。”
“那小子呢?”
“少将军若无其事,正在城中四处闲逛。”
皇帝笑了笑,“臭小子,叫他进宫,朕要狠狠打他一顿。”
*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秦少英单膝跪地,垂头行礼。
“起来吧,”皇帝道,“朕瞧你可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秦少英起身,笑道:“这不有皇上您撑腰嘛。”
“朕给你撑腰,是让你替朕办事,可不是叫你有自己的小心思。”
秦少英垂下脸,双膝跪地,“阿含知道,此事必定瞒不过皇上您。”
“齐王蠢蠢欲动,臣不过是推了一把,让齐王和淑妃都能看得更清楚些,只有太子亲自出手,他们才会心服,明白那些妄念到底有多可笑,以后自然也就安分了。”
秦少英抬头微笑道:“皇上不也是这般心思,相信太子一定能解决好此事,这才视而不见,顺水推舟吗?”
皇帝抚摸着扳指,含笑道:“阿含,你幼时便同维摩、无量心一起在朕膝下,朕可是也拿你当皇子一般教养的,朕想的是,你心里头会不会存了这样的心思?”
“倘若无量心得手,你自然得利,倘若维摩反击,你亦有说辞,这般两头不落,难道是朕教你的?”
秦少英仍是微笑道:“是皇上教臣凡事都得留一手嘛。”
皇帝点头,光是这件事他并未真正动怒,正如秦少英所说,他知道,也闭着眼当不知道,以他对两个儿子的了解,差不多也猜到了事情的走向,只没想到后头他儿子和卿云分别会有那么一番诉说,倒叫他心里有几分乱了。
“阿含,朕教你的可不是留一手,而是走一步看三步,”皇帝招手,秦少英膝行过去,皇帝手掌按在秦少英肩上,“你参与此事,不过是想试探朕,那朕便答应你,无论维摩,还是无量心继位……”皇帝微微探出脸,在秦少英的耳边道:“边境三州,朕都给你。”
秦少英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皇帝目光温和地看着他,“阿含,幼时照拂你,只因你是元峰之子,而元峰是朕最好的兄弟。”
“陈杨之乱,朕不想重演,朕也相信不会重演,阿含,你就是朕心中的第三个儿子,”皇帝用力捏了下秦少英的肩膀,“这次的事便罢了。”
秦少英立即垂头,“臣多谢皇上开恩。”
“嗯。”
皇帝放开手,道:“自去领三十军棍。”
“是。”
“不问问朕为什么?”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是为臣好。”
皇帝起身,手指在他脑门上敲了敲,“打你军棍,是罚你口无遮拦,敢索要朕的人,再有下回,朕打你一百。”
“是,臣明白了。”
秦少英站起身,一路面上神色都极为复杂,似震惊又似动容,一直到上了车驾,这才立即恢复如常,同他进宫时的神情相比,毫无变化,只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皇帝的教导,他可从来没忘。
第104章
“云公公,请。”
侍卫搬了脚凳,卿云踩了一阶,瞥眼看向旁边的齐峰,齐峰手挎着刀,对卿云微笑。
卿云道:“香囊呢?”
齐峰脸上笑容僵住。
卿云上了马车,其实心里对齐峰并不生气,甚至连从前的那几分气也烟消云散,他同他一样,不过是受皇帝摆布,何必同他计较。
这一次冬至,可真叫他伤筋动骨,几乎是又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熬过去之后,卿云才真正有心思去思考整件事里头的前因后果和各自得失。
秦少英和李崇的计谋并未得逞,李照的反制也并未真正伤到谁,淑妃只是失仪,被禁足罢了。
皇帝心中早便有数,却纵容了此事发生,皇帝得到了淑妃的恐惧,李崇的自请闭门谢罪,顺手也敲打了太子和秦少英,哦,还逼得他在他面前又暴露得更彻底了一些。
卿云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老畜生不愧是老畜生,全都算计好了。
但是皇帝难道自己就没被算计吗?
卿云事后回想,李照除了想见他一面之外,难道就不想让皇帝看见他这个儿子被他折磨得有多痛苦,好叫皇帝放松对他的控制和警惕?
李崇和秦少英真的便指望靠这一击扳倒太子,难道就没有别的后手?
卿云也不愿将宫中的人与事想得那么复杂,但正如李照所言,皇帝做事从来不是只有一个目的,那受皇帝教导的李照、李崇、秦少英三人,又能好到哪去?
卿云心思繁杂,对这里头的勾心斗角却感到厌恶透顶。
如果人拥有了权势,便成日都要沉浸在算计与被算计当中,那还有什么劲呢?
马车行至院前,卿云下了马车,立在院门前抬头看,快要过年了,这里也还是冷冷清清的。
卿云忽然道:“那时你也在吧。”
齐峰一怔,并未回话。
“今日,我要同尺素姑姑说话,你们谁都不要听,”卿云缓声道,“他那边,我会去交代,你们若不听从,就别怪我日后寻机报复。”
齐峰立即拱手,“云公公哪的话,您尽管去,皇上也吩咐了,让您同教养姑姑好好说话,也宽宽心。”
卿云揣着手炉,扭转过脸,也懒得同齐峰再多说,上前轻扣了扣门。
片刻之后,尺素打开了院门,见卿云华服加身,身后香车宝马,侍从林立,眼神一怔,却见卿云微微弯腰行礼,“姑姑,卿云来给您拜年了。”
屋内没有炭火,卿云让侍卫端了马车上的小炭盆进来,又派人去采买一应物品。
两杯热茶在桌上升起袅袅白烟,尺素隔着距离神色复杂地看着卿云。
一别两年,卿云的相貌长开了许多,已有了几分青年模样,青年的他比起少年模样,更成熟,也更美丽,最重要的是他的气质更为沉静,这一份沉静,甚至有了上位者的气度,叫尺素恍惚间以为是从前在宫里头伺候时,见到的王孙贵族。
“姑姑,上回见面,我便说过,待我查得身世真相,我必杀你。”
卿云淡淡道,他轻一抬眸,尺素仍是那般安之若素的模样。
“如今,我已知道了。”
尺素身上一颤,看着卿云的神情竟有几分痛苦,她那痛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卿云。
“当年知晓此事的人,在永平七年时,几乎都撤出了宫,”尺素目光下移,看向卿云身上的白狐大氅,“你已获得了皇帝的宠爱,是皇帝告诉你的?”
卿云心下一震,尺素果然聪慧,她到底是什么人物?
卿云坐了片刻,站起身,从座位走到尺素面前,他深深地看着尺素,忽然跪了下去,尺素身上又是一颤,眼瞳微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