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叶:“……”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心头的不适,走到办公桌旁,语气平静地开口:“赵书记您好,我是兰叶。想跟村里谈谈承包村东后山那片荒坡,还有修整村口到缆车站那段山路的事。”
“哦,兰叶是吧?我知道你,省状元嘛,这就回来建设家乡了?承包荒坡?”赵明眼皮都没抬,手指在屏幕上猛戳,仿佛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行啊,村里巴不得有人收拾那破地方。合同在档案柜最底下那个蓝色文件夹里,自己翻。年限、价格,参照荒坡最低标准填就行。”
话音未落,他似乎又输了一局,烦躁地把手机往旁边掉漆的木桌上一拍,这才掀起眼皮,用一种近乎怜悯又带着点“过来人”优越感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兰叶:“至于修路?小伙子,有想法是好的。不过……”
他嗤笑一声,抬手指了指窗外白龙崖方向隐约可见的、泥泞不堪的山路轮廓:“看到没?就这路况!修?钱从哪儿来?工程队谁找?镇里各部门的批文谁跑?我这一年头发都愁白了几根也没见个响动!你要真有本事让老村长他们点头同意,我这儿给你盖章没问题。不过嘛……”
赵明再次上下打量眼前这个书卷气十足的省状元,暗自摇了摇头。又是一个没被社会毒打过的理想主义者。
“小伙子,听哥一句劝,现实点儿,别瞎折腾了。这地方……它就是个泥潭!你以为我没想过改变?我当初……呵,算了。”他颓然地靠回椅背,无力的摆手道,“反正你要有那闲钱,真不如去镇上买套房,离这破地方远点,安安稳稳过日子,比啥都强。”
赵明说着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点试探和微妙的讨好,“你跟那个大影帝柏雪风……是不是挺熟的?听说他之前一直住你家,那个缆车,就是他捐的吧?你要真想给村里做点什么,不如多去维系维系这层关系,这才是实打实的路子!把那大影帝哄好点,让他再给投点资,或者拍个宣传片啥的?”
赵明之前不死心又去市里跑了一趟,投资分毫没求到不说,还完美错过了柏雪风在兰家村的时间。对于这个新闻里很爱做慈善的大影帝,赵明很是好奇,可惜完全没碰上面,只听说他在兰叶家住了好些天,随后没多久村子里就装上客运缆车。
那么贵的客运缆车,说捐就捐了,这才是有钱人啊。
院墙上支棱着耳朵偷听的系统,气得一爪子狠狠拍在砖头上:【喵了个咪的!什么叫柏雪风弄来的?!那明明是我家宿主辛辛苦苦做任务买来的!柏雪风那个大冤种……也就、也就贡献了点热度!本系统一样可以做到!这个眼瞎的臭咸鱼,我要联合阿黄成立‘拆家小分队’!今晚就把他家给拆了!】
兰叶温言安慰了系统两句,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仿佛没听出赵明话里浓重的敷衍和认知偏差,只淡淡点头:“好的,谢谢赵书记提醒。我去找合同。”
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档案柜。
看着兰叶在灰尘里翻找合同的背影,赵明撇了撇嘴,心里翻涌起一阵复杂又烦躁的情绪,那身影仿佛刺痛了他刻意遗忘的某段记忆。
“啧,又一个……跟我当初一样傻X的热血青年……”他近乎无声地喃喃,随即被更强烈的嘲讽和笃定覆盖,“哼,异想天开!承包村东那片鸟不拉屎的破坡?能种出金子?还是银子?!还修路?哈!等着吧,老村长那几个老家伙古板守旧的很,现实会教你做人的,就像它当初教我一样……”
赵明笃定兰叶很快就会在老村长他们那里碰壁,然后灰溜溜地离开,或者被“委婉劝退”。
这破山村,要钱没钱,要人脉没人脉,除非最上头下来人,否则谁来都救不了!
等兰叶拿着那份泛黄的合同样本离开村委会,赵明就彻底把这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兴致勃勃地起身,冲上二楼去找会计老李,“老李!别瞅你那破报纸了!来来来,陪我杀两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正事儿是没指望了,也就打打牌能混混时间了,熬到期满调走算逑!”
第44章
李会计拒绝跟赵明打牌, 并抱着算盘跑了。
赵明“啧”了一声,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又蔫头耷脑地滚回他的办公室, 赵明面无表情又窝回他的旧藤椅,准备继续他的斗地主大业。
游戏界面亮起,一秒,两秒……
整整五分钟过去, 赵明的手指悬在“开始”键上,却迟迟没能按下去。他愣愣看着办公室里墙角堆着的,已经褪色的“兰家村三年发展计划海报”, 垫在桌脚下被翻得卷了边的《乡村振兴政策文件汇总》……最后又看回手机里花花绿绿的牌面。
“妈的!”他低骂了一声,猛地站起来, “算了算了, 还是去看一眼。张婆婆那嘴忒毒,一言不合就要放狗咬人……老村长虽然明事理, 但架不住现实苦难……别真让这好不容易回来,有点想法的年轻人跟我一样被现实撞的头破血流,寒了心……”
一种兔死狐悲的物伤其类感,再加上一丝残留的责任心, 让赵明又行动起来。
他把手机塞回裤兜,开始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地找他那支喊话专用的大喇叭。没办法, 面对那群嗓门洪亮、道理一套套的老爷子老太太, 没这玩意儿助阵,他觉得自己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就在赵明好不容易从柜子底下摸出喇叭头时——
“哐当!!!”村委会那扇饱经风霜的破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
卧槽!不会真打起来了吧?!
赵明吓得心脏一抽,喇叭都顾不上拿了,急忙拔腿就往外冲, 嘴里下意识高喊:“都住——”
冲进院子,眼前的景象却让赵明瞬间卡壳,后半截话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只见老村长兰长德打头阵,他身上还系着那条藏青色的厚麻布围裙,上面沾满了新鲜的竹屑,显然是刚放下竹编活计直接赶过来的。他身后跟着周三爷、张婆子、老李头等几位村里说话顶用的老人,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村民代表,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急切又兴奋的光彩,仿佛赶集一般。
小小的村委会院子,瞬间被这呼啦啦一大群人挤得水泄不通,连空气都变得热络喧嚣起来。
赵明:“……???”
他大脑一片空白,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
老村长风风火火,压根没注意到门口石化的赵明,大手一伸就拽住了兰叶的胳膊往办公室里带,洪亮的嗓门震得人耳膜嗡嗡响:“小叶子!你看中哪块地了?来来来,尽管填!我看哪个敢有意见!”
“修路?”老村长眼睛一瞪,看向兰叶,“你娃儿咋个又想着自个儿掏钱?不得行!没得商量!这修路的钱,必须大家一起摊!哪能啥子事情都让你一个小辈子干了?我们这些老东西还没死绝呢,还能动弹!”
张婆子一反赵明印象中的刻薄,此刻笑得一脸褶子,连连点头附和:“就是就是!长德哥说得对!哪能啥子都让叶娃子你一个人干了。你不是要承包土地给大伙分钱嘛,我看这个分红的钱,就该拿出来修路!大伙儿肯定都没得意见!”
周三爷依旧惜字如金,但点头的力度前所未有:“要得!”
赵明:“……?”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这还是那三个他求爷爷告奶奶也撬不开嘴、甚至放狗追他的“老顽固”吗?当初他提议全村分摊修路,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天字第一号大傻子!
老村长最近被竹编订单催的性子越发雷厉风行了,没等兰叶回话,又扭头冲外面吼:“李会计!你磨蹭啥呢?!赶紧的,把承包合同打个新的出来!……年限?这还用问?给小叶按最长年限签!”
“荒坡价钱?”他大手一挥,“不得行,再给我降三成!那破荒地荒了十几年,能有人收拾就不错了!”
李会计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刚想张嘴说什么,就被他堂哥老李头一巴掌结结实实拍在后背上,老李头声音响亮:“瓜娃子!还有啥子好犹豫的?听长德哥的!你有啥子脸不降价嘛?缆车你坐没坐?你没坐,你孙孙天天去江家村读小学总在坐吧?你屋头给过一分钱车钱吗?人小叶给村里办了多少实事?赶紧的!去给劳资把新合同弄出来!”
最后,急不可耐的老村长干脆一把推开还在揉后背的李会计,不由分说地把兰叶按在电脑椅上。
兰叶已经被这阵仗和汹涌而来的热情给冲击得有些懵,耳根微微发烫,社恐终究还是犯了……他下意识想躲,但老村长那是什么力气,把他按在电脑椅上动弹不得。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合同模板,兰叶只觉得喉咙发干。
救……救命……社恐要死了……
“小叶,你先看看条款,不满意的,直接改!改到你满意为止!”老村长说完,还从胸口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用褪色红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象征着村里最高权力的村委会公章。
“啪”地一声,他把公章稳稳拍在兰叶面前的桌上,声音斩钉截铁:“来,填好了打印出来,章,你自己盖!”
兰叶:“…………”
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热情和信任,兰叶感觉自己快被“溺爱”得喘不过气来了,社恐的灵魂疯狂呐喊着想要回家。
赵明人已经彻底麻了,像一尊风化的雕塑杵在旁边。
他张了几次嘴,几次想提醒“这不合规矩”、“公章不能这么用”,但那点声音在村民们沸腾的热情面前微弱的可笑。不合规矩?他按规矩跑断腿的时候,得到过什么?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世界抛弃的荒谬感攥住了他。
难倒真是他能力太差?还是……他从未抓住过让村民信服的关键?
旁边,识字最多的王三婶正拿着兰叶那份厚厚的修路方案书,抑扬顿挫地念给围观的村民们听。
老李头听得连连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修路好啊!是该修几个遮风挡雨的亭子!叶娃子你放心,你李爷爷搭凉亭的手艺,那也是祖传的!绝对给你整得巴巴适适!是不是要先清路基?下午!就今天下午!我就带人先去把路障杂草都给清了!”
“算我一个!劈石头搬土我在行,我家那口子做饭还可以!” 一个留在村里的壮实汉子拍着胸脯响应。
李会计一边飞快地在电脑上帮兰叶改新合同,一边竖着耳朵听,闻言立刻接话:“小叶,你方案里是要用青石板铺路对吧?那正好!隔壁镇采石场的吴老板儿跟我熟得很!之前……”
他瞥了眼呆滞的赵明,继续道:“我和赵支书去谈过价钱,方案都备着呢!只要钱到位,青石板立马就能拉过来!”
赵明那颗被“咸鱼”腌入味的脑子,此刻已经彻底过载,CPU都快烧了。
老村长带头冲锋?合同现场改到兰叶满意?公章直接塞当事人手里?村民抢着出力出工?这……这还是那个他求爷爷告奶奶也推不动半点事的兰家村吗?这真是他记忆里那个推诿、守旧、冥顽不灵的兰家村?!
这兰叶……到底给村子里的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趁着李会计起身去隔壁屋打印机那里拿新鲜出炉的合同,赵明一个箭步冲过去,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急切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微微发颤:“李老哥,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我之前也跑断了腿,市里县里跑了多少趟!嘴皮子都磨破了,为什么……为什么他就能成?他做了什么是我没有做到的吗?”
“有关小叶和缆车的事,我之前就跟你说了,但你沉浸在拉投资的失败里,根本一句没听进去。”李会计看着赵明通红的,带着不甘和迷茫的眼睛,叹了口气,“赵支书,你跑是跑了,可你跑的都是上面要政策要钱的路子。政策再好,钱没落到村民口袋里,他们看不到实在的好处,咋个会跟你干?小叶不一样!”
他压低声音,语速加快:“缆车,是小叶自己掏的真金白银!没等上面批,没让村里出一分!他的网店,让长德哥他们编个篮子就能卖几千上万,让困难户腌酸萝卜就能领工资!是让大伙儿实实在在看得到钱进了自己口袋!你当初画的那些农家乐、旅游大饼,离大家太远了!大家信他,是因为他让大家先尝到了甜头,看到了立竿见影的实惠!至于让大家筹钱修路……大家都穷得叮当响了,哪个还有余钱拿出来修路嘛。”
李会计最后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赵明心头:“赵支书,在这山沟沟里,空口白话的大道理,不如手里攥着的一分现钱让人踏实啊!小叶是让大家手里先有了钱,有了奔头,大家自然就肯跟着他干了!”
赵明:“……”
他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无地自容的沉默。
新合同拿回来,老村长看都没看,反正兰叶改的他都认,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又“啪”地一声盖上了鲜红的公章。然后,他风风火火就要拉着兰叶去村东那边实地划线。
就在这时,兰叶的目光扫过办公室角落,落在了那个仿佛被遗忘在阴影里、沉默得像尊石雕的赵明身上。
兰叶脚步微顿,轻轻挣脱老村长的手,转向赵明。他的态度一如往常,温和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赵书记,修路是村子的大事,后续的报备流程还得麻烦您帮忙跟镇里沟通协调。辛苦您了。”
赵明嘴唇发干,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又紧又涩。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目光甚至不敢与兰叶平静的视线相接,只从牙缝里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好。”
看着兰叶被簇拥着离开,赵明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冰冷的藤椅,眼神空洞地望着斑驳的天花板,耳边反复轰鸣着李会计那句“真金白银”、“立竿见影的实惠”、“手里先有了钱”。
原来如此……
不是村民顽固,不是山沟无救,是他赵明,太天真,太不懂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了。他空有一腔热血,却只会对着上面摇尾乞怜,画着遥不可及的大饼,从未想过如何先让村民的腰包鼓起来,如何让他们立刻看到希望。
他的失败,不是时运不济,是方法全错了。
窗外,老村长那中气十足、充满干劲的吆喝声穿透而来,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篾匠队的!抄家伙!跟小叶去量路喽——!”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赵明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心里。
咸鱼?他连当条咸鱼的资格都没有了。他为之奋斗、为之沮丧、最终选择躺平的那条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和前所未有的清醒,将赵明彻底淹没。
第45章
行动, 就是最好的宣言!
兰叶被老村长、张婆子、周三爷和一众热情高涨的村民簇拥着,没有片刻停歇,直接杀向了村东那片沉寂多年的荒坡。
接下来的大半天, 兰家村村东头彻底活了过来。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喧腾的人声和蓬勃的生气。
老村长亲自拿着磨得发亮的皮尺,带着几个同样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伙计,在荒坡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丈量着。三月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背上, 来回攀爬的辛苦被老人们脸上多年心愿即将达成的兴奋红光彻底掩盖。
“小叶子,你看!”老村长指着向阳一片坡地,声音洪亮, “从这块大青石到前面那棵歪脖子松,这块地, 向阳, 土头不算孬,改成梯田最巴适!划进来!”
“对头!”老李头拄着锄头, 指着下方一片乱石较多的缓坡,“下头这片,石头是多了点,但平出来面积不小!就是离溪沟远了点, 浇水是个麻烦……不过莫得事!只要你开口,村里老少有的是力气帮你拖水管!”
“修路的路线, 就照你画的图纸来!大家伙儿都同意!”张婆子也道, “我和李老头下午就带人去清那些挡路的刺笆笼!”
置身于这份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热情中,兰叶心头那点社恐的怯意反而被冲淡了。他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全部投入到眼前的地形图和村民们的建议上,一边在图纸上飞快做着标记,一边提出专业的考量:“这里坡度超过25度了, 改梯田的话,保坎一定要牢固,防止雨水冲刷……下面那片缓坡,石头多的地方可以考虑种植一些深根系的固土植物……”
他的大脑高速运转,分析着这片土地的潜力与挑战。这片坡地,最大的优势是靠近那片投放了灵泉之心的溪流,未来必然是灵气最丰沛的宝地。但是地势陡峭、地块狭长零碎,改造和灌溉难度陡增,还需警惕雨季可能带来的水土流失……
优先选择耐旱、根系发达能固土的品种是必须的,但更重要的是——必须兼具高附加值,且耐储存、耐运输……经济效益是带动村民的关键。
兰叶要承包土地分红、修路的消息像一阵春风,吹遍了留守的山村。陆陆续续有村民赶来,有的拿着泛黄的地契来确认边界,有的纯粹是带着好奇和抑制不住的兴奋,想亲眼看看这改变村庄的希望是如何落地的。
李会计在临时支起的小桌子旁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和兰叶确认细节,一边飞快地给前来确认边界或表达支持的村民做着登记。签字的、按手印的、拉着兰叶说感谢话的……场面热烈而有序。
赵明也跟了过来,默默给李会计打着下手,时不时他会抬头看向兰叶。看着兰叶被村民们真心实意地围绕着、信赖着,看着老村长那从未见过的精气神,眼神复杂难明。李会计那句“真金白银赚了钱”、“看得见摸得着”、“一百个放心”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