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弦垂下绳索,先是救上那车夫,又要救他的牛,萧琨只得下去把绳索缠住那牛,项弦又在上面吃力拉绳。
“谁也想不到。”萧琨说,“但这已是万幸。”
项弦拉动绳索,看着萧琨,萧琨只想解释,项弦却道:“让我一个人拉么?这是一头牛啊!”
萧琨回过神,当即上前协力。
两人一起救了车夫的牛,俱气喘吁吁,歇了好一会儿。项弦眼里那悲伤神色又回来了,说:“但我很难受,萧琨。”
这天清晨时项弦就起来了,他没有急着救灾,而是先朝乌英纵查问经过后,仔细复盘了一番,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当时是否真如萧琨所言,须得分兵行动。但如果不分兵,甄岳只有死路一条,而当时周望明显正在炼化阿黄。
大伙儿一起行动的话,既救不了阿黄,还保不住这许多人的性命。当然,若老天眷顾,运气爆发,先救下阿黄再成功诛杀鲧魔,净化撒鸾,也并非全无可能。
只是事情既已发生,其他的预设就再不存在。
城中大道上,岳州望族王家的家兵也出来救灾了,王氏派出了他们的长子与萧琨、项弦见面。城中统计了伤亡报告,目前死亡与失踪的共计三千之数,唯独灾害所摧毁的房屋甚多。
项弦与萧琨全身满是淤泥,离开主干道。半日过后,城中逐渐恢复。
“今夜再歇一宿,”萧琨说,“明天就得回去了。”
“嗯。”项弦望着四处的积水,没有作声。
萧琨伸手要搭项弦的肩膀,项弦忽起念转身离开,萧琨便搭了个空,但项弦注意到了他这个动作,复又过来,与他抱了下,权当对彼此的安慰与鼓励。
城中另一面,苍狼以硕大的躯体顶开破损的木屋,那是岳州城的陋巷区,内里住了不少乞丐,洪水涌来时,此地乱搭的棚寮受害至为严重。
牧青山依次从里头把人拖出,有鼻息的扶到一旁,已死之人则抱到主路上,盖上麻布,留待官府处理。
苍狼注视牧青山出出进进,问:“还有么?”
牧青山答道:“坚持不住了?”
宝音的声音道:“我肩膀扭着了。”
牧青山转身进了陋巷深处,拖着一根断裂的木柱出来,苍狼侧过头,以脖颈抵住木柱,支撑在塌方区域,暂且令其稳定。
苍狼松了口气,变幻为人形。一番忙碌后,宝音也十分狼狈,上身的白色里衣全是泥迹。
“在这儿等。”牧青山说,“我再进去检查一次,免得还有人不能吭声。”
宝音:“我陪你。”
宝音跟随牧青山进入陋巷深处,两侧都是被洪水冲垮的屋寮。牧青山四处张望,继而以耳朵开始倾听,眉头微蹙,辨认风中是否还有活人的呻吟声。
“喂。”宝音说。
牧青山:“?”
牧青山转头,宝音想了想,摸出一枚玉扳指,递给牧青山。
牧青山不明所以:“什么?”
“给你。”
宝音竟有点紧张,手中摊着玉扳指。牧青山不接,宝音仍执拗地递着,不愿将礼物收回。
牧青山充满迟疑,一手将伸未伸,宝音终于等不及,拉起他的手,将玉扳指硬塞了进去。
“没别的意思。”宝音不耐烦道。
牧青山不再拒绝,打量宝音片刻,将玉扳指收起。
陋巷内已经没有人了,但突然间一侧房屋发出了断裂之声,连锁垮塌下来,宝音马上道:“当心!”
她变幻为苍狼,猛地将牧青山一扑,以肩背承受重压,牧青山马上将身体蜷起,收缩身形,以便保护他的巨狼同时蜷缩,减少被击中的危险。
但倒塌的建筑避开了他们,四面八方整条街道的建筑一瞬间歪倒下去,唯独中间点处,环抱牧青山的苍狼身周,形成了一个圆形区域。阳光从层层乌云后照下,落在他们身上。
潮生一整夜耳畔都是哭声,睡得很不安稳。
这天起来后,他想为受灾的百姓们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医术派不上用场,只因洪水不似地震,没逃出来的人都被淹死了,而活着的人,也不需要医治。
他们只能哭,披头散发地哭,撕心裂肺地哭,肝肠寸断地哭,听得人剜心般的难受。
城里经过初步清点与救援,已将被困的百姓全部救出,校场上躺着一排排的尸体,上面盖着麻布,小孩子们则守在死去父母的尸体旁。
斛律光穿过校场,不时停下,一手发着心灯的光,按在略大的孩童额上,片刻后指指场边的潮生与乌英纵,示意他们过去。
“我给你们准备了点吃的,”潮生重新打起精神,说,“来,大伙儿都过来罢。”
乌英纵提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肉馅饼,分发给无家可归的孩子们。
“能给他们找个住的地方么?”潮生小声说,“我听见上回你和赵构说,在洛阳有个院子。”
“官府会管的。”乌英纵答道,“辽人的孩童,是因为没人管。”
傍晚时又下起了雨,湖畔先前驱魔师们居住的酒楼位置最好,受灾也最重,已被彻底冲毁,幸好老板一看势头不对便逃了。而驱魔师们在刘知县的坚持下,挪到岳阳楼中暂且歇脚,预备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开封。
洗过澡后,萧琨开始整理本地官府呈予朝廷的文书,包括初步伤亡报告、受灾后的请援,以及诸多官员的罪己奏。
萧琨湿透的长发披散,过来项弦身边坐下,谁也没有说起这场大战,他们必须先休整,大家都很疲惫了。
岳阳楼内点起油灯,傍晚时天色灰戚,虽是夏季,却因满天满地的雨下个不停,气温降了下来。
“明天就是端午了。”甄岳也回来了,先前他前往城中,查看倒塌的屋舍,参与了洪水后的重建规划,看到死伤,神色十分凝重。
“甄兄,”项弦检查琉璃瓶,说,“这东西我修不了,只能带回杭州,让令堂想办法了。”
“副使身为沈大师的亲传弟子,既然说修不得,”甄岳说,“甄家自然也无计可施,只可惜人间再无倾宇金樽。”
第66章 杭州
“为什么?”萧琨不解道,“不能补上?”
项弦遗憾地摇头,斛律光也凑过来看了眼,说:“需要材料吗?”
萧琨放下手头的奏折,一起研究那琉璃瓶。琉璃瓶材质非金非玉,半是透明,瓶中犹如装着无数繁星,在浓重的夜色中闪闪发光。瓶身造型相当奇特,犹如一个壶,细看起来,壶内区域到得某个节点,被扭转成壶面,壶面延伸到底部,又被纳入了壶中。
里即是外,外即是里,只不知这件造物最初出自何人之手。
项弦说:“寻常材质无法修补,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女娲补天石,以咱们修为不可能得到这东西。”
甄岳说:“若不执着于完全恢复它的所有用途,只修到勉强能用的地步呢?”
“嗯……”项弦修长手指持樽,在灯光下旋转,樽中星辰反光四散,映得岳阳楼内充满梦幻感。
“破碎处符文与星河位于瓶外,”项弦说,“是令倾宇金樽连接世上诸多区域的重要法力来源……”说着,他见其他人听不太懂,便解释道:“任何地方,只要在神州,通过倾宇金樽,都能互相连接,也即‘传送’。”
萧琨点了点头,说:“懂了,这一块毁了是罢?”
项弦“嗯”了一声,说:“瓶中之面,则是幻化空间所用。”
甄岳:“所以幻化出空间的功效,还能使用?”
“看上去是,但最好不要用,”项弦说,“现在它很不稳定,万一引起内部空间压缩,就完蛋了。”
萧琨:“为什么会破碎?先前的碎片呢?既然被击破,想必还散落在附近,能找回来不?”
“没了。”项弦说,“掉进罅隙也即虚空中了,找不到,不必再想。”
甄岳点了点头,项弦将倾宇金樽还给他,甄岳只得收起,叹了口气。
潮生与乌英纵回来了,潮生简直心力交瘁,乌英纵则搂着他,百般安抚。潮生躺在岳阳楼三层的案几一侧,面朝楼栏外的雨,沉默不语。
牧青山与宝音也一前一后回来了。萧琨说:“先开饭罢,早点歇息,大伙儿俱一夜未睡,即便是天塌下来的事,回家再细细商量也不迟。”
是夜,众人在岳阳楼上吃了一顿沉默的晚饭。
萧琨与项弦都在思考。
项弦问:“甄兄随我们回开封,抑或先回杭州?”
甄岳犹豫片刻,而后道:“不知萧大人、项大人可愿意随愚兄回一趟家?”
萧琨想了想,说:“先前设想得到倾宇金樽后,便有前往天魔宫的线索,只是如今金樽破碎,线索中断,但令堂兴许对其更为了解?能有其他的替代办法么?”
甄岳:“是的,甄家千年来,始终修习堪舆之术,家母也叮嘱过,找到金樽后必须第一时间送回,她会尽力帮忙。”
萧琨朝项弦道:“既是如此,往杭州走一趟也无妨。”
“好。”项弦点头道,“眼下哪怕回京,也不一定就有办法。”
萧琨凡事都以商量的口吻,口气比往昔更温和了些,兴许因为项弦的疲惫感太重了,而他也总觉得某处未曾想清楚,这会儿想起,又问:“倾宇金樽怎么被击破的?”
项弦吃着晚饭,看了萧琨一眼,潮生则神色复杂,观察项弦表情。
“先前老乌冲出时,已留下了一道裂口,这一次,则是被阿黄彻底撞破了。”项弦说。
乌英纵看见了阿黄化作魔凤凰冲出的一刻,但先前项弦没有说,他不敢多问,此刻总算忍不住道:“阿黄去了何处?”
“入魔了。”项弦说,“兴许飞向天魔宫,落入了穆天子手中。”
“阿黄被抓了?!”斛律光震惊道。
项弦解释道:“凤凰在许多年前本当浴火重生,穆天子却窥准时机,以魔火侵蚀它。重生失败后,它的两魂六魄被魔王掳走。残缺的一魂一魄挣脱,投向人间,寻找智慧剑传人搭救,我当时尚小,不知事情紧急,捡到它以后,无意中分出了一魂给它。这两魂并在一起,共同重塑了新的它,延续了它的生命。
“也正因我这一魂与阿黄相合,我获得了凤凰的烈焰真力。”
项弦打了个响指,迸发出火苗,说道:“我出生就是纯阳之体,兴许这就是我与它的宿命牵绊罢。重生后,凤凰失去所有记忆,成为阿黄,阿黄更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这些年里,我们相伴,竟不知当初发生了何事。”
潮生当即明白了,说:“所以阿黄的脉轮,事实上是凤凰魂魄加上你的魂魄!在你身上,也因感应而获得了力量!”
“对。”项弦点了点头,“凤凰余下的另两魂,则被穆天子所炼化,就是他身边的那只魔凤凰。”
萧琨道:“但穆天子依旧不死心,想取回最后这一魂。”
项弦没有说话,低头吃着杯中的素面,朝乌英纵示意,乌英纵忙为他再添少许。
潮生停下动作,难以置信道:“当时周望在鼎中炼的是它吗?”
“是的。”项弦眼眶发红,“它一直在挣扎、抵抗,不愿就此沉沦。”
“没事的,”宝音一手放在项弦肩上,说,“一定能将它救回来。”
萧琨问:“后来呢?炼化成功了么?”
项弦说:“阿黄接受魔火煅冶时,将它拿走的一魂还给了我,引魂归体后,我终于能全力驾驭智慧剑,我打败了赵先生。剩下的……”
项弦本想说“剩下的,我不想说”,毕竟回忆阿黄离开,让他很难受,然而所有人都看着,他只能继续下去。
“后来,周望死了,而阿黄自己那一魂被吞噬,遭到彻底的魔化,冲出倾宇金樽,撞坏了这法宝,”项弦打起精神,说,“飞走了,找不回来,就这样。来点面汤,老乌。”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萧琨说:“一定会找到它,凤凰是不死的,哪怕入魔,亦有被唤醒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