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境朝江寄雪面前的桌案上扫了一眼,见他面前展开的一封书信,上面是从莱州递上来的灾情奏报:
经实地查看旱地州县,实已荒田千里,十室九空,莱州已是灾民遍地,饿殍遍布荒野,人市中绅富贱价买购奴仆,黄口幼儿插标卖首,子啼母泣之声上闻于天,灾民时有暴动,恳请府君速拨粮草以救燃眉……
下面是江寄雪一手笔锋端丽的批字:
已提调三百东府私卫奔赴九江,五日之内粮草必达,任重务繁,毋浮毋躁,事事以安抚灾民为先。
这封回折估计明天天不亮就会由转碟司发往莱州。
江寄雪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道,“可以了,殿下,你去休息吧,多谢你送我的礼物,最近外府政务太忙,没时间指点你的御术,这段时间,你先自己练习御刃术,等练到能把气刃收放自如,随意幻化万刃随心而动,即使气刃离体,也能像如臂使指一样,你的御刃术就算比我强了。”
君临境手指在江寄雪的侧颈划过,感受着江寄雪因为舒适而放松下来的肌理,乖巧地道,“师尊宵旰夜政,我无寸功相助,能为师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分忧是应该的。”
江寄雪睁开眼,一双紫眸如沉潭一般,也许是因为太过劳累,瞳膜上泛着一层幽幽的绿光,显得更加妖冶鬼魅,“还有一件事,到明年春天,你在东府就已经学满三年了,我已经给我哥写了荐书,到时候,你去兖州找他吧,我会给你请封,如果你不喜欢住别人的旧宅,就重建一座王府……”
君临境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挂在脸上的笑意也荡然无存。
江寄雪疑惑地看他。
君临境冷声问,“你想赶我走?”
江寄雪叹了口气,“三年期满,你原本就要离开东府,未来一年京城不会太平,你去兖州最安全。”
都给你包分配了你还想怎么样?
君临境,“你就是要赶我走!”
当今皇帝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从年初开始,已经出了三次病危,君临城和君临州之间的斗争也越来越激烈,君临境因为要什么没什么,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反而显得清闲起来,但君临境很明白,他并不是完全安全的,他这两个哥哥如果想要进一步扫清隐患,他首当其冲,更何况他和君临城原本就有过节。
但他从没想过要离开京城,特别是这件事还由江寄雪来为他安排。
“你连见都不想见到我了?所以要把我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你这是干什么!”
江寄雪一顿,无奈站起身,看着比他还高出半头的徒弟,皱着眉头愤恨地看着他,一双水银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泪水溢满眼眶,说着话就往下掉。
江寄雪没见过这种场面,手足无措地替他擦眼泪,“你快停下吧,太丢人了,你都多大了?”
君临境看着他,“师尊,别赶我走,我一辈子都给你当徒弟不好吗?”
江寄雪道,“我不是要赶你走,你继续留在京城不安全,我没有那么大能量可以保护你,你这个时候去兖州是最稳妥的,我哥手里有两镇重兵,你跟着他,即使有人想对你出手,也会有顾虑,但你留在京城,简直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君临境觉得,江寄雪这话,简直就跟当初他说他要学编程,他妈却非要他选文科学政法一样,“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不去兖州,兖州那么远,我谁都不认识。”
江寄雪,“有我哥在。”
君临境,“他又不是我哥,我又跟他不熟。”
江寄雪拿他没办法,“我如果闲下来,会经常去看你的。”
君临境看着江寄雪,面沉如水,“我哪里也不去,我要留在京城。”
江寄雪皱眉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很无奈,两人一时陷入僵局。
君临境道,“师尊,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我不是你唯一的徒弟吗?就算把我当做家人……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他抱住江寄雪,把头埋在江寄雪侧颈,撒娇一样蹭了蹭,“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哭得肩膀微颤,江寄雪也抱住他,“我还给你选了几个王府的建址,你不打算看看吗?”
君临境抱紧江寄雪,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眼角挂着泪,一张冷峻的脸上漆黑的目光却无比阴沉,这种事事仰人鼻息,受人庇佑,夹缝求生的感觉很不好,他一天也不想再忍受,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获得自己的力量,主宰自己的人生。
他道,“如果我想要邺都城做我的王府呢?”
江寄雪顿了一段时间,身体一僵,突然推开他,仰脸看着他的眼睛,眼里的震惊和不敢置信已经要溢出来,“你?你说什么?”
君临境垂着黑漆漆的眼睫,眼角湿润地看着江寄雪,“我说,京城就是我的王府。”
第52章
对于把君临境送到兖州这件事,江寄雪已经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
早在年初的时候,江墨行就向他提议把君临境送到兖州,以免他们被卷入不必要的争斗,反正东府有两个少君,拜谁当师父都一样,江墨行表示等君临境到了兖州,他愿意继续教君临境御术。
江寄雪心里明白,江墨行的提议非常周全,但他却一直没办法下定决心,他总是想,再等一个月吧,再等一个月吧,等过完这个月就送他走,结果一拖再拖,竟然拖了半年之久。
两年多的陪伴,君临境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好像他天生就该有君临境这样一个徒弟,绿野阁原本就该有他们两个人住在一起,他几乎想不起来在君临境没有出现之前,他一个人是怎么度过那些枯燥无趣的生活,也不敢想象,如果绿野阁再也看不到君临境的身影,他该怎么去面对,那似乎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但他知道,他不得不这么做,京城越来越紧张的局势是其一,其二,他们这段师徒关系已经走向崩坏的边缘,如果继续把君临境留在身边,这样朝夕相处,总有一天,他们会突破某些人伦界限,铸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江寄雪没办法继续忽视他对君临境的感情,一开始,他也以为那只是身为长辈对一个颇为赏识的后辈正常的好感,君临境很聪明,又好学,为人正直,即使他从来没有对君临境做过什么正面的引导,但君临境却天然有一套自己的原则,这在他所见过的所有弟子里都很少见,最重要的是,江寄雪深刻地认识到,他其实无比认同君临境所坚持的那套原则,而且还多才多艺,性格也讨人喜欢……
虽然这样夸自己徒弟有点不太好,之前他还能蒙蔽自己,但随着君临境越长越大,连他自己也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即便仅从肉.体而言,君临境对他也有着某些无法忽视的吸引力,他控制不住自己向君临境靠近。
他觉得自己酒量不错,即使喝得再多,也不至于到神智不清的地步,所以那天晚上,当君临境吻上他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内心有多兴奋和雀跃,他渴望得到更多,亲吻,抚慰,拥抱,摩擦,肢体的纠缠,或许他们可以不只是师徒,他们还可以有更亲密的关系,借着醉意,把平常不敢做不敢想的事都做了吧,他从没像这样渴望得到一个人。
但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告诉他,不能任由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了,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分别是迟早要面对的事,那就没有必要这样拖拖拉拉。
他在准备把这个消息告诉君临境之前,就想过君临境会反对,或者闹别扭,但他从来没想过君临境竟然有这样的野心。
“……”
江寄雪,“你为什么,突然就想要……”
君临境看着江寄雪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握住江寄雪的手,漆黑的眼睫还湿润润的,目光却又黑又亮,“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师尊,你在查江宁旧案,如果当年的水患不是吞舟做的,以你如今的家世地位,这么多年都没查清楚结果,显然,对方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很难完成这件事,那就让我来帮你吧。”
江寄雪听他这么说竟然有些生气,皱着眉头凶巴巴地甩开他,“谁要你做这些!这是我自己的事。”
君临境目光沉郁地看着江寄雪,“不只是因为你……如果和君临城,君临州相比,师尊你难道觉得我比他们更差吗?”
江寄雪仰脸看着君临境,无言以对。
君临境道,“既然都是皇帝的儿子,一定有人要赢的话,我不想还没开始,就做注定会输的那一个,师尊,如果一定要你从皇子里选出一个人来主宰这个天下,你会选谁?”
江寄雪盯着君临境,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未来在他眼前展开。
这根本不用选,别说是君临城,君临州,就是君临县,君临村来了,江寄雪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君临境,朝堂局势他分不清,亲疏远近他还是分得清的。
在沉默中,君临境开口道,“如果你选我,那就帮我这一次。”
这就像马上要高考了,江寄雪对君临境说,“我对你要求不高,但起码要给我考个一本回来吧?”
结果君临境却说,“不,我要把清华北大买下来,然后当校长。”
江寄雪被君临境这突如其来的伟大志向砸得晕头转向,他说,“你先让我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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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临境去兖州的事又被搁置下来。
君临境事后仔细分析了一下,把当皇帝这件事的利弊分析清楚,结果发现,当皇帝,简直百利而无一弊,到时候整个天罗宗的势力都会惟他是从,这个世界到目前为止,所建立的一切规则都为他所用,他掌握着至高的生杀予夺大权,可以任意按照自己心中所想对这个世界做出改变,最重要的是,他如果当了皇帝,就可以封江寄雪做贵妃。
到时候大事已成,他就是这天下至尊至贵的人,他想让江寄雪干什么,江寄雪就得干什么,他忍不住预想起和江爱妃各种play应有尽有的□□婚后生活,不觉心情都愉悦起来,嘻嘻嘻嘻嘻……
“你小子想什么呢?一脸春色,还笑得那么阴邪?”
君临境回过神,就见谢运一张大脸摆在他面前,正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关你什么事!”
君临境心虚地看了眼坐在他另一侧的江寄雪,却正和江寄雪看着他的目光撞在一起,江寄雪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君临境却发现,他耳廓渐渐红了。
他们坐在绿野阁后廊下的矮案前,君临境对面是宋轻舟。
宋轻舟就比谢运观察得要仔细多了,他把三人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在眼里,突然问江寄雪,“阿雪你在害羞吗?”
江寄雪面上不动声色,却连耳垂都红透了,他不悦地看了眼宋轻舟。
宋轻舟还想再说什么。
为了不让江寄雪更窘迫,君临境连忙转移了话题,“我听说,虽然中原大部分地区都处于大旱之中,但太乙山和淮水以南,却有很多地方发生洪涝,如果有什么办法,能把南方的水借一些到北方就好了,这样,淮南地区无洪害,又能解了北地的旱情。”
宋轻舟闻言果然不再关注江寄雪,“南涝北旱,这么多年的问题,要能解决早就解决了。”
江寄雪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坐直了身体,在身旁小山一样堆积的奏折文书里翻找起来,最终搬出一小摞黄皮红封的奏折。
君临境见江寄雪拆开那摞奏折,急切地看起来,问道,“这是什么?”
江寄雪道,“晴雨表。”
晴雨表,就是地方官员向中央汇报本地天气的奏表,也就是各地的天气记录。
“所以,阿雪你觉得问题出在太乙山。”
江寄雪道,“很有可能。”
宋轻舟道,“可太乙山和淮水一线相连,一直都是划分南北的旱涝的分界,往年也出现过南涝北旱的灾情,却并没有听说过太乙山有什么怪状的记载啊?”
江寄雪道,“这次有所不同,你看这些淮南诸郡的晴雨表,太乙山以南的安康郡,诸如石泉,汉阴,竹溪,镇安等地,涝灾严重,而太乙山北,长安,渭城,蓝田就已经是大旱之地,而且这次安康郡的洪灾和太乙山北的旱灾,时间也太过分明,渭城在清明之后,三月初九,上奏的晴雨表中第一次出现大晴,而就在同一天,安康和汉阴则是大雨,之后北地再无阴雨天气,而安康和汉阴等地的大雨却越来越频繁……”
江寄雪边说,边把手中几分奏表交给宋轻舟,宋轻舟一份份翻看,面色有些困惑,似乎并不赞同江寄雪的看法。
江寄雪继续道,“我知道,仅凭这点还不足以说明太乙山的问题,但自太乙山至东的荆州,襄阳,光山,麻城,洪灾却呈渐缓之势,而淮水以北,汝南,西平,南阳,邺都,旱情远没有太乙山北那么严重,从晴雨表也可以看出,汝南直到四月初三还下了场小雨,而邺都在四月中也下了场小雨,至此之后,北地才陷入真正的大旱。”
宋轻舟翻看着晴雨表,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江寄雪道,“这和往年南涝北旱的情势都不同,就好像太乙山有一道闸门,在清明之后猝然关上,所以才致使太乙山南北如此分明的南涝北旱的灾情。”
宋轻舟摇着扇子道,“我记得钦天监还预测过今年的欠收,今年原本是个丰年啊,而且去年冬天连下三场大雪,按照越绝书上,太阴三岁处金则穰,三岁处水则毁,三岁处木则康,三岁处火则旱……天下六岁一穰,六岁一康,凡十二岁一饥的说法,今年怎么说也不是个灾年。”
“阿雪,你打算怎么办?去禀报祈安殿吗?”
江寄雪点点头,“不过,我想,即使禀告给祈安殿,守辰大人应该也会把这件事交给东圣府,到时候父亲还是会命我前去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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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江寄雪便去了一趟祈安殿,把自己的猜测告知了守辰和占星两位女官。
祈安殿果然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地交给了东圣府处理,令江寄雪前去太乙山调查具体情况,君临境,宋轻舟,谢运陪同前往。
四人第二天便动身,御剑朝位于邺都南方的太乙山进发。
不到一天,便来到太乙山下。
第53章
太乙山横亘关中南面,西起秦陇,东至蓝田,是一座绵延八百多里的山脉,山大沟深,横贯东西,隔绝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