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有些背景根脚,修行者都不太愿意掺和进来,对他们来说沾染因果比身死道消还可怕——野心家除外。
及深山野林里刚启智的精怪,不懂这些,没有传承的妖也不太懂这些,很容易便被一些许诺诓走。
伊珏没有再说什么,一路躺回去,洗漱完让侍从给自己上药包扎后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吃饱喝足,总算将这半个月对身体的消耗补充完毕,又赶去皇陵。
整座山脉和祖祠附近的小城格外冷清肃杀,身着铁甲手持长枪的铁卫将小城布的密密麻麻,空气似乎都泛着血气。
伊珏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直接骑马去了皇陵所属山脉脚下,与长平碰面时她彻夜未歇,仍旧穿着沉重的盔甲,明甲上刀痕箭簇的凹陷格外明显,由此可见一整夜的不太平。
“查出主谋了?”伊珏问。
长平“嗯”了一声,望着远处翠绿山脉走了神,过了片刻才道:
“我有时真的很厌恶人类。”
事情说起来再简单不过,加入“执灯”的修行者除了妖也有人,道士、和尚、方士、术士……寿命短暂的人类借着“执灯”的力量修行,却修行不够,生老病死不得超脱,便打上了“执灯”里同僚的主意,那些单纯的小精怪们哪里是这些复杂人心的对手,被杀死后一身血肉都成了贪婪人心的祭品,连妖丹都被炼化吞服,成为他们延长岁寿的天财地宝——只是开始。
有贪婪的人自然也有贪婪的妖,沆瀣一气让更多受难者受难,并上下遮掩,蒙蔽天听。
可亏心事做多了是要遭雷劈的,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修行者,一生善恶都有天在看,为了躲开清算,先诈死从日光下消失,为了遮掩天机转移罪孽,他们便想了个主意——皇陵。
昌隆国运旺盛到连气运都要凝聚成龙,本就能替他们挡厄掩天机,皇陵是龙脉兴盛之地,上方众位陛下死后也成了他们的保护者。
于是皇陵底下就成了污浊蔓延之地。
其中不乏权高位重之人参与其中,替他们遮掩痕迹。
只需许出些微好处,修行者的好处比俗世金银好用的多,毕竟一张折纸就能悄无声息地让厌恶的人消失。
伊珏与长平的愤懑截然相反,好奇地问:
“这山洞是穿山甲开的么?还活着?”
“粗审了一遍,是有一只穿山甲妖,很早就被杀了。”
他的平静令人侧目,仍旧挂着:
“所以我说祖坟出问题了,你还不肯信。”
长平说:“你一点都不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伊珏道:“你会放过他们?”
长平立刻道:“自然不会。”
“你再生气,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将他们杀干净,除此之外你还能做甚?”伊珏说:“你我都是无能之辈,做能做的事,求一个问心无愧。”
长平顿了顿,缓缓地道:
“我有愧。我也杀不干净。”
伊珏没说话。
太阳东升西落,日月每日轮转,生命寂灭新生,犯同样的错,做大同小异的恶……这片土地上并无新事。
人类寿命太短,想要的太多,所以总是一步错步步错,常常意识到错误发生时,连修正的时间都没有就死了。
谁也逃不出这个循环。
伊珏轻声说:
“告诉他们事实,去留让他们自己选,或者直接解散‘执灯’。”
任何生灵,善意都不应被辜负,与生俱来的信任不应当被摧毁。
长平又陷入沉默。
她仿佛一瞬间苍老起来,微微塌着肩,似不堪重负的虚弱。
许久,在伊珏的耐心彻底消失前,她说:
“我来做。”
第九十九章 完结
长平选择自己来处理“执灯”的后续,但能用的人手太少,伊珏终究躲不开,仍旧要过去帮忙整理旧档,埋在陈旧的故纸堆里抬不起头。
那些躲在皇陵地底的邪修和血孽缠身的妖被砍杀大半,剩下没逃开的被拖出来,沈杞召雷将他们劈成了灰。
接着便是请阴神,替冤死的生灵招魂问案,过程琐碎,好在阴神是自己人,也不怕繁琐。
还有漏网的,躲在山沟里蛊惑村民塑泥胎,借香火躲孽债。
伊珏又成了到处捣毁邪祀的凶神。
这是颇为漫长的过程,千年积攒下来的档案要全部翻出来,依据供词梳理几百年前的脉络互相印证,发现不符的地方,又要重来,倾尽全力做到不放过任何一个凶犯。
被抓壮丁的不仅仅是伊珏,还有长大的菟奴和阿蛮,全都是故纸堆里爬山爬下的小牛马口——这些破烂旧事还不能让别人沾手,除了自家人,谁敢对外人说皇陵被沤了肥。
直到伊珏三十七岁,这件持续了几百年的案子才算彻底收尾。
这中间菟奴大婚,接过权柄登基为新帝,舅舅去世,阿蛮嫁了人,长平成了寡妇。
这一世的爹为赵家付出了一切,直白些说,他被榨的干干净净。
死在为舅舅办差的途中,暴雨引发山洪泥石流,将他和亲卫都卷了进去。是伊珏带着阿蛮用时四个多月,才翻出的尸骨,亲自接回了家。
“执灯”仍旧存在,只是少了很多很多人,也主动离开了很多小妖精,如今愿意留下的妖,都是年纪更大些的,许是经历的多,仍留下来做想做的事。
只是伊珏与如今总领妖精的大妖常共事,从他眼里看到了名为野心的光,他并不遮掩这一点,敞亮又通透。
对此大家都适应良好——野心从来没有错,蓬勃向上是生灵的权利,不伤人不伤己便很好。
二十年如流水,无声而逝,许多大家族都在这二十年里悄悄消亡,又有新的家族盛起,登堂入室。
阿蛮许是少年时期被故纸堆磨砺狠了,不再一副活阎王脾性,只是能从她眼里看出愈发向长平靠拢,如今伊珏手上关于“执灯”的事大多转移给了她,做得很圆满,几无纰漏。
“我准备出远门了。”收拾好行囊的伊珏问长平:“出去游历一番,看看山河,你去不去?”
长平听懂他的意思,却没有多考虑哪怕片刻,拒绝的很利落:
“你去吧,多送家书。”
伊珏仍旧想要劝一劝,哪怕只是为着一起骑过猪的交情,明知徒劳,还是道:
“阿蛮已经长大了。”
阿蛮确实长大了,长平已经被封镇国大长公主,封无可封,她仍旧不退,眼神湛然,多年风雨时光让她鬓角生白发,却笃定而沉稳,还是重复:
“你去吧。”
伊珏看了她一眼,行礼后翻身上马,没有再回头。
他可以劝很多人,却绝对无法劝回一个,认为自己重要到一旦离开,世界就会崩塌的人。
长平便是这样的人,尤其是驸马离世,兄长也离世,即便菟奴已经稳稳接过皇权,她也不放心地认为自己的存在不可替代。
她在很多人心中都有不可替代之处,却绝非皇朝大殿。殿上没有谁不可替代,无论是伊珏还是阿蛮,都可以稳稳地站在她曾经站过的位置。
伊珏对跪拜菟奴并无兴趣,阿蛮显然也懂母亲的心思,在家生儿育女,在外做好“执灯”的事,低调的仿佛不曾是个“阿蛮”。
“也不知这种平和能保持多久。”伊珏对白玉山说:“菟奴对姑姑可没有对妹妹的耐性。”
“那要看长平是故意让菟奴没耐性,还是无意。”白玉山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道:“做你自己的事,不用管他们。”
伊珏听话地将这些事抛掷脑后,不再去多想,他本来就不爱动脑子,再者这些都归“不可控”的一部分,想的越多只会越识清自己不过是个无能之辈。
他骑着马慢悠悠地一路向南,同白玉山以一种格外新奇的方式游山玩水——两人同用一个身体实在方便,看同一副景时能看到各自关注的不同之美,吃到新鲜东西还能让另一个人占据身体分享味道。
除了虫子,白玉山死活不肯吃。
酸酸辣辣的炸虫干,嚼起来嘎嘣脆,连油纸袋一起装进荷包,没事掏出来一个丢嘴里,比瓜子还要香。
两人缠磨了半个多月,白玉山终于受不得他喋喋不休的魔音绕耳,摆烂似地吃的欢。
游玩一年多,抵达海岸时已是夜晚,伊珏骑着马,看着前方灯火通明的小城露出微笑。
“山兄,咱们回家啦。”
伊珏很早便在海边建了一座小村庄,位置离沈杞的师门很近。
村庄收容了些活不下去被卖给人牙子的孩童,后来又和“执灯”里那位统领妖精的大妖合作,收容了些伤残的妖,再后来沈杞和苏栗也拿这里当作歇脚地,时常停驻在此。
这里很快便成了人和妖和修士共同居住的村庄,有学堂有先生,有了集市和工坊。
先生们跟脚不一,有会道术的人类,也有飞禽走兽,连鹦哥都在这里混了个教习——它主教《礼》,副业教人骂街。
先生们过于奇怪,教出来的弟子们在工坊里做活,便很容易生产些奇怪的东西,不需要油脂的灯、离地能飞的车、亩产上千的种子、装很多很多东西的小荷包——袖里乾坤简陋版。
还有些危险性极高的副产物,原本是为了打井和开山裂石造屋而做出来的工具,谁也没料到威力大到将整座村庄都摧毁,若不是沈杞和苏栗正好在此处歇脚,加上有法力的妖倾力相互,估摸小村庄里无一活口。
反正毁都毁了,他们索性将木屋都清理干净,一边开窑烧青石,一边继续炸山取石,不知不觉造了座城。
沈杞和大妖联手布了阵,伊珏也为自己讨了能将这片土地包进来的封地,这座鲜为人知的城便成伊珏属地。
一些小而精的东西被贩卖出去,换来大笔银钱,再买入更多原料,做出更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海量的银钱在这里流转,伊珏的封地年年缴税都是大半座国库。
财物永远乱人心。
伊珏想过菟奴和长平之间会有一战,却没料到战争的起因是自己封地上缴纳的税银。
菟奴像极了他的父亲,蓬发的自信让他天然觉得一切都属于自己,世间最好的东西都任由他垂手可取。
可他父亲已经离世,白发苍苍的姑姑不惯孩子。
当阿蛮带着十来位亲兵打马而来时,她立在城楼下唤了声:“阿兄。”
伊珏独自走出城门,站在她的身前,仰头看着她。
她坐在马上笑得很璀璨:“阿兄,你做你想做的事。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了。”
似乎只是来告知一声,连城门都没进,阿蛮挥挥手便带着亲卫离开了伊珏的封地。
再后来,长平去世,赵恪成为启朝第一位女帝。
这些都与伊珏无关,长平离世的消息传来时他立刻启程,却被阿蛮派来的人阻截在半途。
来人给他两封家书,一封来自长平,让他做自己该做的事,不必来送,因三岁小儿抱金砖过闹市,她不在没人护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