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漏了馅,不啻于深埋箱底的黑历史被曝在光天化日下,而日光堂堂,赵景铄连替自己辩解的理由都翻不出来。
总不能说:没刻意只睡你一个,等发现原来只睡了你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怎么解释都像欲盖弥彰,自是愈发自闭。
伊珏又忍不住发笑。
笑着说:“别不理我,回城我还不知要吃什么瓜落,你都不疼我?”
白玉山终于出声,却是一声哼笑,紧接着阴阳怪气的两个字:“疼你。”
疼是自然疼的,不仅仅是因为回城后,还有过于单薄的少年,整月在马背上颠簸,瘦的快要没了人形,马鞍磨蹭的腿股血迹干了又湿,好在年少恢复力好,一个月而已,便长出了茧。
他这副皮囊和狼妖完全不同,却仿佛又在成为很多年前为他戍边的模样。
白玉山说:“我疼你,你就笑成这样。”
他一说伊珏又忍不住笑,笑着道:
“我只是很高兴,你我还有机会重来。也高兴这一回你在我脑子里,再也不能遮遮掩掩。”
皇城将近,他也不再着急赶路,马缰松弛下来,身下这匹不同凡响的神驹也终于打了个响鼻,悠闲地踱起小步——差点跑死马了。
伊珏牵着马在草地上慢走,顺便给马喂食饮水,同他道:
“其实我从死前到投胎成石头精重来,都没想明白你看中了我什么。”
半妖而已,做人做妖都只能说一句本领低微,姿容尚佳也没到绝顶的程度,不够聪明甚至堪称蠢笨,性情亦不算好,斤斤计较到自己付出三分,也要收回三分。总之世间那么多美女子美郎君,细较起来他也只是寻常的一抹。
这样的他,却是被认真细致地喜爱着的。
白玉山不假思索地回答:“也许你在旁人眼里不是很好,于我却是最好。”
觉得自己普通并寻常的人,在喜爱他的人眼里便永远闪着光,憨傻是可爱,青涩是性感,连斤斤计较的模样都仿佛在撒着娇,学过很多奇怪的手艺,并偶尔露出来给人惊喜。
因为去过很多地方,并记得格外美好风景,当他开始讲述时,倾听的人便知道能看到美景的人,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还有那份至纯至孝,从未气馁的漫长寻亲旅途,告别熟悉的家乡,陪着唯一重要的亲人流浪四方,不觉的苦累,还有心思一路玩乐哄人开心。
他本身便是一道光,可暖人心扉,照耀万丈,让赵景铄在嬉笑怒骂里,似被暖阳笼罩的草木,鲜活地走完了很好的一生。
更不用说重逢相认至今,从石头精到赵子虚,即便是命运总是波折,意外无常,也从未生过怨怼之心。
成为胎儿便好好生长,成为孩童便重拾童趣,待先生尊重,对亲人体贴,行臣礼执家礼时从未勉强,不以漫长的记忆和学识而傲慢。
他永远做自己该做的事,走在旅途上,看似随波逐流,却坚韧地仿佛连命运本身都无法将他摧折。
爱意是很飘渺的东西,有时消耗,有时增长。
白玉山坦诚地道:“我原以为我已经了解你很多,并爱你很多。但是每一天,在你脑海里的每一天,我都要比前一天更爱慕你一点。”
伊珏不自禁地挽起唇角,热意漫上耳根又侵上脸颊,被毫无准备的,突如其来的告白冲击的手足无措,欢喜又羞臊,想让他再继续说几句不要停,又羞的恨不能刨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他结结巴巴,口干舌燥,脑袋熏成一团浆糊地说:“对,对,我,我就是很好……”
脑海里的白玉山发出震出脑花的爆笑。
又继续奔波了两天,伊珏赶回了长公主府,刚看见府门便再也支撑不住,从马背上呲溜下去,落地时被神出鬼没的阿楮接了个正着。
肉体凡胎也太孱弱了,他昏过去之前还在想,哪怕给我个半妖的身子呢,四条腿我能从边疆窜回城里会情郎。
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梦里情郎没来赴约,倒是在梦里被人扇巴掌。
伊珏睁开眼,想问是哪个狗胆包天的玩意敢打他,张嘴便是又苦又涩的药味,以及落在他脸上的巴掌——长平倚在床头支撑着下巴打盹,另一只手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脸颊,梦呓似地呼唤着:“子虚,别睡了,起来干活。”
如山母爱它又来了,一边遮风挡雨,一边自产泥石流。
伊珏闭上眼准备装死,又觉得长平眼底下的黑圈可怜极了,只好孝顺地睁开眼,一把握住长平的爪子:“醒了醒了,什么活?”
长平猛地睁开眼,看着他愣怔片刻,而后抽回手来,紧接着扇出去,清脆的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蠢货!”
伊珏:“……”
他白眼一翻,直接被母爱击中。
又睡了一天。
再醒来时床榻旁坐着桑老头,老头手上捏着长长的针,见他醒来便将针放下,即便他满脸褶子,伊珏还是从他的每个褶子里都看出满满的遗憾。
他一想就明白了,弯起眼笑的像个小混账:“您别试了,您解不了。”
老头哼了一声,收起针灸包往腋下一夹,颤巍巍地起身,被侍女扶着往外走,跨过门槛,老头回过头说他:
“你可真狠心啊。”
从刚生下来的红皮猴到如今挺拔少年,桑老住在府里看着他长大,情感上仿佛是自家孩子,却又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陌生的很。
他想再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无用,只好摇头借着侍女的力气,走了出去。
伊珏躺在榻上看着他愈发蜷缩成弯虾的背影消失在门廊后头,许久才询问白玉山:
“我狠心吗?”
白玉山不以为然:
“你只是比他更清楚皇权的意志能做到什么地步,不给他们一丝发挥的机会而已。”
“桑老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信会落到我身上罢了。”
伊珏也愿意不信,但他有能力消除一个错误的结果时,他选择消除它,就可以让信任本身不要被试探,亲情不必受到皇权的挑战。
他们都觉得这样就很好。
被补药和珍馐连灌了一个月,伊珏身强体壮地进入了继续拔节期,再次被唤进宫,三巨头在上首坐着,他在下面站着,三堂会审的架势一摆开,伊珏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扑通”一跪,不解释不争论不吱声。
三巨头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表态,长平肩上架着鹦哥,手上提着不知从哪个倒霉侍卫处抢来的长矛,两棍子拨开守门的内侍,旋踵提腿,一脚踹开木门,龙行虎步地闯了进来。
她站在伊珏身前,长矛往地上一杵,震出了金戈之音,脸冷的像是淬了冰:
“我儿子成不成婚,我这当娘的没开口,你们绕过我逼婚不成,还要逼命?!”
鹦哥跳到伊珏肩头,拿脑袋蹭他的脸:“子虚,鸟刚回来!鸟回来就救你了!”
伊珏捏着鸟嘴把它从肩膀上提下来往怀里一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鹦哥这些年不知被喂了多少私货,长了不少脑子,也辩得清形势,脑袋一缩,蜷在伊珏衣襟里装鹌鹑。
躲在长平身后做完小动作的两个崽一个赛一个的装鹌鹑,空气冷得吓人。
率先起身的是皇后,她说:
“菟奴要下学了。”
说完匆匆对另两位巨头行了礼,溜之大吉。
太后同皇后一样,本就是被拉来充数,毕竟谁没人可用,她们这些住在后宫里的妇人也不用担心缺少了人手。心理上少了迫在眉睫之感,长平如今怒发冲冠,又占了母子天理,反倒是他们情理都不占,太后也不奉陪,接着儿媳的动作起身,说回宫用膳。
甩了个毫不走心的理由,丢下兄妹对峙。
坐在上方的兄长孤苦无依,又弱小又委屈又被削了脸面,瞪着眼睛强行给自己提气:“长平,你这是要弑君么?”
长平“哈”一声,说话像是甩刀子:“来,夷我九族。”
啊这……这可不兴说啊。伊珏在后面悄悄拽她裙摆,长平一只手背在后面对他打了个“快滚”。
伊珏立马改跪为蹲,而后猫着腰,揣着鹦哥贴墙溜了。
做贼似地溜出宫,伊珏才长长松了口气,将鹦哥架到肩上,从荷包里掏果脯喂它吃:“你和长平最近忙什么去了?”
鹦哥吃着果脯,想了会才说:“抄家,杀秃驴。”
它用羽翅学着人一样拍胸脯,自己赞赏自己:“鸟,追秃驴,长平追鸟。”
伊珏感叹:“你可真是越来越有用了。”
鹦哥知道自己被夸,得意地又歪头同他贴贴,丝毫看不出从前那只街溜子野鸟的影子。
驯化是一门高深的艺术,人驯鸟,鸟也驯着人类,在荷包里随时揣上果子喂养它。
伊珏坐上自家的马车,在车里翻出果干点心和热茶,与鹦哥一起吃吃喝喝,等到宫门快要落锁,长平才出来。
她进车厢一看两只吃饱喝足甚至打起了小嗝,气笑了:“你还有脸吃。”
伊珏连忙给她斟茶,又谄媚地将剥好的核桃仁奉上,笑嘻嘻地问:“怎么没顺便接上阿蛮,我都快一旬没见到她,就丢在宫里不管了?”
长平说:“你怎么不去接?”
伊珏顿了顿,果断抓了两瓣核桃堵嘴,怨自己多话。
阿蛮是赵家的异数,从前还小,遇事能把自己气到晕厥,如今长大了些,不再向内自耗,学会了向外发散,眼里愈发揉不得沙子,像个活阎王。
将来适合进大理寺,每天都能将官员折磨的生不如死。
提起小阎王,母子都将核桃仁塞进嘴,仿佛是什么龙肝凤髓。
伊珏灌了口茶咽下核桃仁,想起来问:
“你去哪抄家了?秃驴又是哪一出?”
他不说也罢,一提长平便觉得手痒:“你查邪祭的案子,刚起头就失踪一个月,回来又躺一个月,你觉得案子会落在谁身上。”
说着拍了拍车厢,让阿楮转道赶车去庄子,府里也别回了,反正阿蛮在宫里,驸马仍旧失踪,一位主子都没有,不如直接去‘提灯’。
白玉山忽然道:“你继续接过来,趁此将野祭淫祠清理一遍。”
伊珏“哦”了声,心里便有成算——这东西确实得管一管,什么玩意都拜,看似往下一跪三炷香而已,实际被拿走了什么,都说不准。
马车出了城一路奔驰,天色已黑透,车轱辘微微离地做出一副急奔的样子,前方拉车的两匹白马也习以为常地撒开四蹄装腔作势,平稳的车厢忽地一颠,马儿的嘶鸣声紧随其后,伊珏猛地抬头,顺手从长平座下抽出长刀,长平也反应极快地弯下身抽出刀来,两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各自跳出车窗。
反应最慢的是吃撑了肚皮将脑袋埋进翅下睡着的鹦哥,它懵了一会才醒过神,扇着翅膀追出去,破口大骂:
“龟孙!敢偷袭鸟爷!”
鹦哥飞出车厢,天黑的像是被谁罩了一块幕布,星月都被隔绝在外,空气凉丝丝的,像是雨丝,更像是雾。
大多数禽鸟被黑布蒙上就是个睁眼瞎,鹦哥也不例外,明知道有事又什么都看不见,又气又急时听见伊珏唤他:“鸟爷快过来,我给你点灯。”
伊珏同阿楮和长平三人背靠背提刀站着,另一只手往虚空一伸,一盏白骨灯笼发着朦胧红光,像是虚空里有一纸画布,而骨灯便是从画布里逐渐成型,落在他手上。
鹦哥扑扇着飞过去,停在伊珏肩上,心头大定,没忍住“嘎”了一下,像打了个惊嗝。
“阴气真重。”伊珏说将骨灯递给长平:“人必然在附近,你带阿楮去堵,这里交给我。”
长平接过骨灯插在腰间,对阿楮打了个手势,两人在血红色的光里逐渐走远,像是被黑暗吞没。
骨灯是作孽的妖类被活剔的骨头,这些进血食的妖活着时以血孽为食,死后孽骨也源源不断地吸入血孽冤气,被刻着法阵的灯芯烧灼净化,成为一盏照明的光,能冲破阴障,走出迷阵。
伊珏等视野里再也看不见红光才收起长刀,同白玉山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