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提出了有毒且邪门的问题的白玉山心虚气短,抱紧自己一声不吭。
这是一段发生在脑海里,世上绝无可能被外人知晓的短暂对话,然遗毒深远流长,以至他们永远地失去了某种快乐。
当然,他们心甘情愿。
节日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课业也是。
伊珏除了文课,还有两位武师傅,他显然是懒得装模作样藏太多拙,毕竟要装便是装一辈子,犯不着,也没必要,他只是捡起了一咪咪童年快乐,就因为“极聪慧”,课业愈发沉重。
童年只剩下“进宫玩表弟”和“在家闹长平”。
长平本性强势,这一点是伊珏在相处中慢慢发现的,给她做了儿子,伊珏发现她强势的不太讲理,舅舅早就同意他去“执灯”,在她这里说不行便是绝对不通。
好兄长是犟不过妹妹的。
伊珏满六岁近七岁的时候,寻寻常常地一个冬日。
天亮的晚,夜里还下了雪,伊珏挑了个漆黑、下人都还未起身扫雪的时辰,提着灯笼,带着阿楮,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去给长平请安。
长平酣梦正香,被守夜守的精神抖擞的阿椿推醒,她还眯瞪着,阿椿说:“小郡爷给您请安了。”
……长平暴躁地捶床,一句逆子在心里翻来覆去骂了八百来回,起身洗漱。
在自己家,他们的朝食清淡且朴素,并不按规制走,冬日一小碗熬的浓香的粥,热腾的荤素八件的份只够拼小小一碟,每人三只小包子和蛋制品,吃完恰好八分饱,不多不少。
侍候的人也让退下自行吃饭,花厅里只有阿椿守在一旁——阿椿不是人。
吃着吃着,长平忽道:“你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咦?”伊珏本能地惊讶一下,问道:“你养面首了?”
长平被逆子气习惯了,甚至都不再动气,淡定地道:“你爹上个月回来过,你恰好在宫里。”
“没关系,只要是你生,反正都是我弟妹。”伊珏故意说:“咱家随便谁投胎都行,都不给吃白饭。”
长平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筷子。
伊珏果断将手指伸到嘴边,示意自己噤声,大早晨不适合打孩子。
长平盯着他,尔后重新攥起筷子,恢复了寻常语气:“下午带你去‘执灯’。”
“我可以不去。”伊珏说:“只要你愿意冬日里天天早起。”
长平说:“去过‘执灯’,你还会增加两位道长师傅。”
伊珏:“……”
长平又说:“明日我还要入宫住一阵子,你每日卯时起,辰时前做完课业后,自去‘执灯’理事,阿楮和阿椿都带上,遇上不会的事,多请教他们。”
“舅舅病的很厉害?”
“每年冬天都要病,不用你担心。若是还有空,进宫去找菟奴玩。”
赵家不养任何一个吃白饭的人,哪怕是长平。
伊珏也是后来才知道,她除了要管“执灯”的事,空闲下来还要入宫替她哥批折子——有个身体极其不好的皇帝兄长,尤其入冬后更为精力不济,做妹妹的只能硬着头皮上工。
如今已是一名职能精湛的老熟练工了。
每年一入冬,长公主就入前朝参加庭议,已成了常态。
“母亲。”伊珏老生常谈:“权力是排他的。”
长平习以为常的不知多少遍重复:“我知道。”
但赵家人口凋敝至此,谁又有办法,谁又能想得到。
悍臣满朝,有文臣,有武将,有世家,有勋贵,能代替皇亲阵营的赵氏子春夏秋三季还能残喘着上朝,遇到事,还能大声说几句。
一入冬便一个都没有了——庶兄弟们死的死残的残,庶叔伯们也一样。
残到每个冬天,只能躺在自家屋里痛饮苦药汁子。
能直着进殿再撑到直着出来的男丁,居然只剩奏折都需要妹子帮忙批的皇帝陛下。
因而每朝都存在的顽疾毒瘤,皇亲大家族,在本朝几乎要被抹净。
皇亲都没活几只,国戚也不敢作浪。少了麻烦,也少了天然盟友。
而权力,并不畏惧麻烦,却绝对不能没有盟友。
“一入冬,咱们家没一个男丁能站直了大声说话。这个位置我不占就没人占了,等你再长一长,就替我去占,朝上必须要有赵家人。”
伊珏很少听她说这些,毕竟她是真的忙,恨不能将自己劈八瓣去做事。
“可我不姓赵啊。”伊珏茫然地说:“你虽实质上招赘,名义上你还是嫁人了。”
“今年祖祭,你会姓赵。”
“你会被骂,自己批骂自己的折子什么感受?”
“不会。”长平说:“别忘了咱们赵家已经稳稳坐了多少年位置。有些东西,时间一长便是天经地义。”
她说:“只要你我姓赵,没人会为这点事质疑你。”
伊珏还没说话,白玉山忍不住感叹:“他们现在也太好了。”
他指的是自己还是赵景铄时,皇权可没这么稳固,陛下也没这么自在,皇亲……哦,他没有站在朝堂的皇亲了,那算了。
朝食结束,难得正经聊一场的母子散场,散场前伊珏说:
“你再忙也要注意休息了,我还没玩过妹妹。”
长平摸了摸小腹:“如果是你妹妹,她还是姓赵,下一个再同你爹姓。”
伊珏说:“别这样,直接让你的驸马姓赵吧,欲盖弥彰有意思么?”
长平“呵”了一声,语气略带嘲讽:“你当我没提过?”
“舅舅不答应?”
“你舅舅?”长平学着她兄长那咳嗽着虚弱语气,模仿的惟妙惟肖:“妹夫是外姓人,还能替咱们在外做点事,姓了赵还手握实权,你能保住他几天?咳咳咳……”
长平学完双手交握收进袖口,眼神慈爱地望着伊珏:“好孩子,知道你同他不亲,但也不必……”
伊珏差点跳起来捂她嘴。
万一中的万一,若是被人知道这番话,他这凡人的一辈子,约莫就未满七岁而止了。
大不孝是不赦之罪。
长平难得见他打输了言语官司,弯了弯眼,在他脑壳上拍了拍,心情愉悦地回房补眠。
伊珏转头回去继续写课业。
书房里繁重的课业写完,阿楮端来热水给他洗手,之后他便看着花窗外灰蒙蒙的天。
天色发灰,待会儿还有雪,屋里烧着炭火,他并不是很冷,坐在窗前看着天空发了很久的呆。
“景铄。”伊珏说:“你觉得长平说得这种天经地义,真的好吗?”
白玉山说:“好不好,你自己去看,我也不知道。”
以前的史书,翻开便是一个个轮回,从天灾起,必出人祸,人祸一生,战乱必兴。
所有朝代长不过三四百,短则几个十几个年头。
如今却让人看不懂,因不懂而不安。
伊珏问他:“你从前是神,你会不知道?”
白玉山说:“你从前是妖,现在长平一拳能打翻十个你。你能知道么?”
那确实是不知道,想不到。
谁知道长平后来都经历什么,如今已是武艺高强,大力出奇迹的长平长公主。
听说前些年在大朝会上和武贵们吵起来还动了手,一拳头将人抡翻三丈远。
据说散朝后打扫的太监们扫出一箩筐惊掉的下巴。
伊珏能肢体完整活蹦乱跳地和她闹腾,全凭母爱如山。
以及生都生了。
得留个囫囵完整的才好干活。
第九十三章
秘密在未曾揭破之前都是格外吸引人的。
伊珏捡起的童年,让他有过于充沛的好奇心,一个时辰能在脑子里对白玉山询问八百遍“你猜那到底在哪”“里面有妖魔鬼怪吧”“我这身皮囊又肥又嫩会不会被吃”……
白玉山被烦得想封闭了五感不去理会他,心里又不太舍得,只能当个应声虫,“不知道”“肯定有”“不够塞牙缝”……
便是满了七岁,他也是个矮肥圆,别说遇到大妖,真遇上吃血食的小妖他这团肉也不够给人家填牙缝。
妖类走上了吞血食修行的邪路,那便是个无底洞,吞凡人还嫌血气不精,要找同是妖的同类去吞噬,然后在渡劫时被劈个灰飞烟灭。
“你这样说我就不想去了。”伊珏嘀嘀咕咕:“我现在是人类小孩啊。”
哪怕是半妖小狼崽的时候,他也没被什么东西咬过,顶多被化作原型的伊墨叼着后脖颈,还被嫌弃毛多,呸了许久。
可蛇的牙……与其说是叼着一层皮还不如说含在嘴里,连疼都不疼。
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被捧在掌心含在嘴里,不论哪一辈子都是这样的娇娇儿。
伊珏始终是这样认为。
哪怕他事实上没少吃苦受累,受伤流血成了家常便饭,也仍旧理直气壮地认定自己是朵小娇娇。
有人耍无赖的时候惹人厌增,他无赖起来,白玉山只想笑,笑着又有些难受。
小娇娇没享过几日好,未成年便走上寻亲路,风里雨里既要照顾自己,还要脖子上挂着懒洋洋的蛇爹,彩衣娱亲的本事更是无师自通。之后又遇上他,接过兵符没少上战场,刀枪剑戟加身,在人海群敌中再强的武艺也不过是一时武勇,该流的血不比兵卒少。
再然后一个人在世间辗转,穷山恶水孳生魑魅魍魉给他的苦头也足够多,那些深山密林里的妖类,对闯入自己地盘的混血半妖,又岂会留情。
小娇娇在坟前挖出妖丹而亡,遗留的狼身骨骼嶙峋,毛皮干枯,陈年疤痕道道遗留的地方,长不出的皮毛秃了一块又一块,并不比街头流浪的野狗光鲜。
如今又来这红尘打滚,还是个幼童呢,空有王爵之名,馔玉炊金没看到,只看到课业繁重,又将要迈入“执灯”。
那能是什么好地方,看长平,月子里多丰腴,这几年干瘦到扮男子都不被起疑,眼角皱纹连脂粉都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