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放着更轻松的路不去走。”他说:“明明有那么一瞬间,我动摇了,我也知道自己动摇了。”
可是很奇怪,念头摇摆只是一个瞬间,快如闪电,却也仅仅是一道闪电。
闪过就没了,连应该紧随其后的风雨雷暴都没出现。
“后来想明白了?”白玉山轻声问。
后来。
后来小沈哥哥背着他那破行囊走了很多路,走了很多年,才逐渐琢磨明白,因为那些肆无忌惮的狎昵纵情,尽兴的哭或笑。
他已有过了。
不仅仅只是浅薄的喜欢或者爱意,甚至无关皮囊和性别。
在他自己还是愚蠢的半妖,而对方也仅仅只是个凡人时,在短暂的点滴光阴里,陪伴与忍让中,在收不住脾气的爆发和决裂里锉磨出的他们。
他们拥抱过也撕咬过,狼狈的不堪的,卑劣与无耻的模样从未隐藏。
人或妖,无论漫长或短暂的一生,或许只会有这样一次,全无遮掩地展露最真实的本性,那些恶习与美德,贪婪和懦弱的秉性幽微肮脏之处,展露并被全盘接受。
因此不会有另一个可能。
只要记忆还在,灵魂未变,便永不会再示于另一个陌生人面前,只能是他们。
“所以你推开我,我就去死了。”
伊珏静静地道:“因为我那一生,再不会有别的可能。”
因尔得幸,遂从尔命。
第八十九章
春末夏初,不冷不热,气候正好。
长平午后在廊下晒着太阳,温度适宜而阳光又过分诱人,在水里泡了很久的伊珏决定——就现在,不等了!
胎儿一作妖,长平从躺椅上坐直了身,眼睛瞪的溜圆:“小椿!”
小椿僵着木头脸,两膀子冲开围拢过来的侍女,将长平捞起就往产房冲——不像护送产妇,似捧起了窜天雷。
长平挂在小椿脖子上淡定地指挥众人该去报信的赶紧去报信,以及反复叮嘱看管好鹦哥,万不可让它冲进来,说完又想了一圈,再也没剩下需要她挂心的琐事。
小椿将她抱进了屋,长平稳稳地躺在清洗曝晒过的褥子上,耳边是外间热水烫手的接生嬷嬷造出的哗哗水声……她这才有了符合年纪的慌乱,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握着贴身女官的手,指骨都绷出白痕,嗓音不高不低却坚定有力:
“若是有个万一,保大去小。”
女官镇定的面孔被这出其不意的命令击溃,眼神本能飘向一侧垂首站着的嬷嬷——长平的婆婆的最贴心的陪嫁嬷嬷。
长平在她视线挪开的一瞬间就撒开了手,转而看向小椿:“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小椿呆呆的瞧着她,黑乌乌的眼瞳里直映着她一个。
她一根木头点灵,往日里被长平扒开脑子想方设法地往里面灌些人情世故的道理,可惜七窍堵死,一张嘴就是事故:“我懂,死保公主,孩子爱活不活。”
生产在即,她不祥的预言却让长平舒了口气,坚定的神情像被虫蛀空的树忽而坍塌,哆嗦着直抽抽,眼泪刷地淌了下来:“这可真疼啊。”
肚子是未时一刻发动的,孩子是未时三刻出生的。
能拖两刻钟还是白玉山不断让他慢些再慢些,毕竟好阳光过了今日还有明日,再磨蹭也不会磨蹭到又一个冬天,别太快容易伤了长平,闹个母体血崩便不是来还债而是作孽。
“我知道。”伊珏嘀嘀咕咕地回应他:“牛马猪羊我都接生过,我懂我懂,我不急。”
白玉山本想纠正他的说法,毕竟接生和被生是完全不同的两桩事,实在不必相提并论,又忍不住体贴他,论起年龄千岁都过了,新奇事也遇过不少,这般离奇事确实头一回——再出生一回。
心再大的妖精也会紧张。
再看他又往前挪了一丝,话到嘴边都忘了干净,忙不迭道:“不急你就慢点。”
“真的在慢了。”
他俩车轱辘话翻来覆去,一忽儿慢一忽儿快,都觉得对方过分紧张,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紧张的同样半斤八两,话多又密,实则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漫长又短暂的两刻钟转眼过去,好在长平年青康健,胎儿又懂事地将自己长的又瘦又小。
无惊无险,母子平安。
脐带在锋利的剪下咔嚓一声,两股神念不约而同长喘一口气,历了一场生死大劫。
长平派去送信的人进宫时正是晌午小憩的时辰,正适合出宫探望亲闺女和亲妹妹。
她阿娘和阿兄紧赶慢赶,刚迈进后院便听到一声嘹亮婴啼,嗓门特别亮,震的走在前方新出炉的舅舅一脸惊诧:“这么快?这嗓子可千万别是外甥女。”
他已经开始担忧女孩儿会传出河东狮的名声了。
产房里的伊珏狠挨了两巴掌,他身子小,接生嬷嬷巴掌大,两巴掌连背带腚被拍活了肺,紧攥着拳头一嗓子嚎尽了全部力气。
嚎完便在脑海中同白玉山道:“好奇怪。”
白玉山蹲在他脑海里仍旧心悸未平,闻声以为出了意外,被吓得魂体都飘忽起来,蠢蠢欲动准备冲出他的意识海,咬着牙问:“怎么了?”
——奇怪,并难以形容。
伊珏想着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同山兄来述说。
脐带被剪断,第一口空气充盈肺部,他想了许久,只能说:“我感到苍凉。”
包裹身躯的本该温暖的羊水被流动的空气带走了热量,唯有寒冷余留。
生命诞生之初并不美好,惊恐和不适来源于生理本能而不可抗力,偏偏他又有着完整的记忆,能记得所有一切描绘生命初诞的美好字句言辞,在血腥不散的房间里,突如其来的嘈杂声音中,浑浊的灌入体内的空气浸染下,巨大荒悖感席卷了他,不由得生出满心苍凉来。
他甚至难以自控自己想要再嚎几嗓子的冲动,凭着千年积累的意志才忍住悲凉乃至愤怒的哭腔。
“我太难受了。”他哼唧着,在脑海中朝人撒娇告状:“难受的太奇怪了。”
白玉山沉静下去,放开神念听着外面高声的贺喜和吉祥话,陪他一起莫名难受起来。
好在刚出生的婴儿精神有限,天大的难受也没力气造作,白玉山哄了两句,含在嗓子里的第三句还没说,他自己就睡着了。
被人擦洗翻身裹襁褓都没醒。
襁褓轻柔地落进长平怀里,同样历了场生死劫的长平盯着帷幕两眼发直,看上去像是魂离了体,直到臂弯被放进了一个小小襁褓,才茫然侧过头,瞅了许久,消散的力气忽地回到身躯,振声发出不可置信地诘问:“怎么能这么丑!”
臂弯里一只脱毛没彻底的红皮猴,同她印象中所有见过的白胖婴孩全然是两个物种,不太像人的模样,反而像个小怪物。丑到惨绝人寰。
紧闭的房门被推开,她阿娘正好跨过门槛,闻声提着裙摆急急冲进来,先看了看她,见人还有力气恼火顿时放下心,仔细瞅了一眼小外孙,大约是被辣到了眼睛,火速避开视线,还要安慰她:“小孩子都这样,长大就漂亮了,你看他眉眼像极了你。”
这话说得鬼都不信,母女俩都有一种瞎了眼的错觉,好在外室还有个桑老头,在外喊:“丑不丑不重要,健康就好,孩子抱出来我把把脉。”
桑老头身边站着喜出炉的舅舅,新舅舅眼巴巴地等来了新外甥,低头一看,绷住了不喜形于色的脸,漏了欣慰的语气:
“幸好,是个男孩。”
外间也烧着炭盆,烘走了本就不寒凉的冷气,桑老将襁褓解开,仔细摸过头颅又摸过四肢,又翻腾着连手掌脚掌都没放过,掐一掐摁一摁,检查完才包裹好小薄被给婴儿把脉,他是个不擅长弯弯绕绕的医者,有话直说:“身体康健,瘦小了些很体贴母体,吃好睡好,一个月便白胖可爱。”
顿了顿又用恨铁不成钢地语气道:“看看他这骨相,哪里会丑?!长的俊极了!”
桑老的年纪已活成人瑞,他的话有理没理谁也不敢反驳。新舅舅迫于医家的权威和年龄点头认可,内心深处则质疑老头是否老眼昏花,丑猴都能看成美男。
——好在是外甥,否则拉低了整个赵氏的颜值。
伊珏睡醒在奶娘怀里吃饭,脑海里的白玉山同他复述了一遍被嫌弃的整个过程。
伊珏大惊。
他可以被质疑没本事,被质疑没才情,被质疑一堆有的没得,反正他不在乎,但是说他丑,他却是万万不能认的。
苦于还不会说话,只能在脑海里无能狂怒:“瞎了他们的狗眼了!”
披上人类皮囊的第一遭打击就降临在刚出生的小婴儿身上,伊珏险些被气死。他要不是为了长平身体的缘故,不敢撒开来吸收养分,也不至于又瘦又小又皱巴。他倒是想敞开了吃,自己吃的白白胖胖再出世,就怕长平扛不住,那时别说保大保小,许是大小都保不住,折腾个一尸两命就罪孽大了。
偏偏这些人没一个感恩,当他的面叽咕他丑。
伊珏说:“我决定了,我这辈子要做逆子!”
他那发育不完全的脑袋里蹲着的小人吭哧憋笑应和:“好呀。”
吃完饭被长平接过去又抱了片刻,他视力尚未长好,看什么都模糊不清,隐约觉得上方的面孔有些不对,也震惊的不轻:“长平的脸有这样大?”
又问:“我都不敢多吃,她吃的这样胖?”
白玉山深觉这一对乃是天造地设的母慈子孝。
努力对着皮猴酝酿母爱的长平丝毫不知,出生不足一天的婴儿已成为天下第一个嫌母丑的逆子。
逆子一天睡十一个时辰,剩下一个时辰都在干饭,胃口一天比一天大,才半个多月,两位乳母都有些供应不上他的饮食,长平将桑老请来,再把脉时桑老笑的慈祥:“能吃能睡,身体好极了,又长开了些,更俊了。”
这是目前唯一一个看出他俊美本色的人类了,伊珏睁着模糊不清的大眼睛,冲他咧开一个巨大的无齿笑容。
又添了两位乳母的婴儿在一日八餐偶尔十顿吃不死就往死里吃的努力拼搏下,快满月了。
被他不太熟的爹抱在怀里晃来晃去,晃的伊珏眼不见心不烦,认真装睡,耳朵竖起来听他爹问他娘:“满月要不要大办?”
他娘还没出月子,天有些热了,身上更添粘腻,不舒服脾气便不好,恹恹地回道:
“我这样胖,他那样丑,作甚大办,好丢人现眼么?”
伊珏被她这习以为常的嫌弃磨净了脾气,咬住光秃秃的牙龈,恨恨地被晃悠着睡了。
满月过完便二月,二月过后是三月,出了三月,将满百日的时候,他仍旧不太熟悉的爹将他举高高地抛玩,边抛边问他娘:
“满百日了,该大办了吧?”
百日大宴那天下午,先送来府里的是一道封爵赏赐,封了百日小儿一道郡王爵。
伊珏嗦着手指躺在长平怀里疑惑地问白玉山:“是我记错了还是你们家改了赏爵的习惯?我承个候到还说的过去,怎么就封郡王了?我便宜舅舅是没有儿子的儿子吗?”
长平笑盈盈地谢恩,抱着沉重的胖崽,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
伊珏告状:“这里面有事,她抱的太紧了,我这把小骨头都要被勒断了。”
收起迎旨香案,赏出喜钱,长公主府大门洞开,迎来道贺称喜的贵客们。
被请进府的夫人们都有幸看到下巴长出三层肉褶的漂亮男婴。
肌肤雪白,嘴唇嫣红,乌亮的大眼睛一点也不怯场,逢人便笑成了两弯月牙。
除了胖。
长平的婆母抱着他在相熟的女客面前走了一圈,得了无数孩子养的好的夸赞,满面笑容地转回后院,将孙子递给乳母后很是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胳膊。
大孙子什么都好,就是废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