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要说远了。就说现在,他们是不是想讲理?”
“我觉得他们现在认得理,理也不太想认他们呀。”
“……”
长平歪头瞅了眼这群兴奋过头的公子们叹气,扭头冲躺着的两兄弟道:
“那就讲理罢,”她挽起唇角:“你们在牌桌上出千要银子,我现在出千要你们的命,按你说的,你们也要愿赌服输才好。”
翠裳姑娘软软地补道:“就是呀,你们赌场的规矩,不就是各凭本事么?我们都在你家赌场里,守着你家规矩着呢。”
女孩儿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躺在地上的两兄弟无话可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着实难捱,兄弟两个终于软了下去,低声问她们到底要如何。
长平没有回答,她站起身,笑着看向来为自己助阵的伙伴们,问他们该如何。
“你们说该怎么处置,我都听你们的。”
众位公子小姐今晚不仅长了许多见识,还有机会处置这样的大事,顿时激动起来,聚在一起商议。
结果很快就商讨出来,家产抄没,赌场封禁,人全部绑送刑部。
长平扬眉道:“这可不够。”
她道:“去派人查,从他们赌场受益的亲族,到替他们遮掩的背后主事,查出来直接抓了送刑部,你们几家再出账房,查抄家产,核查账簿,另派几个机灵的,把他们的苦主找出来,并案处理。”
她说的轻描淡写,事情却一下子闹得不可收拾,长平坐上马车匆匆离开京城那天,朱鹊街法场落下了滚滚人头。
长公主带着小贵人们抄了赌坊的事,成了城里好一段时间的谈资。
自然,小郎君和女郎们也分别领受了各式家法,跪祠堂抄书的,是文人一脉;直接领板子半个月爬不起身的,是武人一脉;背上挨了鞭还要去祠堂跪着抄书的,自然是爷爷和爹,一文一武。
同样消失在京城的,还有翰林院里两位主事,朝堂上的位置缺了几个人,又填补了几个人,让她的新登基的皇帝阿兄用起来更顺手,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马车停在皇城郊的山脚下,他们爬到山顶时已然落日,橙红的太阳在宫阙后缓缓落下,伊珏说他们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离开。
长平久久地看着落日下的宫阙,慢慢地道:“你看,那里是我家,我的亲人们生在那里,活在那里。也死在那里。”
“我在那里出生,”她微笑着,弯弯的眼睫在余晖中格外璀璨:“不论出去多久,我总要回家,我希望我回家时,他们都还记得我。”
让人记住另一个人,可以是爱,可以是恨,也可以是敬和畏。
都可以,长平并不挑剔。
话音未尽,长平不再说,伊珏也不再问,他们都还没长大,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就足够,待长大之后,梦想会变也未可知。
那些都是说不准的事。
第六十六章
山林泛起了黄,田间禾谷也一日比一日饱满,今年是个好年景,村里人的笑容都比往日要多,嗓门也比往常大,坡上羊倌儿一边赶着羊群一边听村子各处传来的声音,砍柴的,磨刀的,打孩子骂狗的,大些的响动他都能听见。
羊倌儿坐在微微泛黄的山坡上,羊群四散开挑着还嫩的草嚼,他取出水囊刚含了一口,黎水村里嗓门最大的婶子,木凳他娘一声暴呵:“木凳儿你又骑猪!”
大清早的这一声吼,整个村的狗都嚷嚷了起来。
羊倌儿“噗”地呛了一嗓子水,咳的上气不接下气也不耽误他爬上了柿子树看热闹,田埂小道上骑着一头大猪的木凳儿嗓门随他妈,喊劈了音:“娘,猪要多跑跑肉才好吃!”
骑猪的小崽子一骑绝尘地冲出了村口,迎面和拐进来的骏马眼看着要碰个头对脚。
“乌云踏雪”出生在宫里御马监,哪里见过这肥头大耳的物什朝自己身上撞,顿时惊的长嘶一声尥了蹶子。
伊珏坐在白玉山胸前共乘一匹白马,大清早赶路让他迷糊的不清,但醒的也快,眼见着要出事,一个纵身跳下去拽着猪尾往后拖,大猪连连倒退地劈了个叉,险些摔下去的木凳儿也被他伸腿拦住,避开落下的马蹄,也演了个金鸡独立。
白玉山这时也伸手捞起了差点坠马的长平。
在场一大三小,外加一猪两马都懵的不轻。
说不好是懵什么,是懵这世上竟然还有人骑猪,还是矮墩墩的石头精,居然有着不符合他年龄际遇的好身手。
思绪过于繁杂,场面一时寂静无声。
这仿佛要了命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小石头精缓缓松开攥着猪尾的手,又慢慢放下撑着木凳儿的腿,撒手,转身,也不看木凳儿在地上打滚,朝高头大马上的白玉山张开胳膊:“山兄,抱我上去。”
他这会脸上十二分的渴望,似一瞬间就变成了人类幼崽,戳一下就能倒地,上个马都只能咿咿呀呀地等着大人去抱。
长平心想这真要命,不自禁地捂住了脸。
白玉山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小石头精还是张着两只胳膊,一动不动、有恃无恐地对他举着。
白玉山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做人时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想了一翻番,确实是数不清楚,顿时心平气也和,毕竟天道好轮回,他对自己说报应虽迟但到。
心平气和的白玉山下马掐着石头精的腋下,将他举到马背上。
伊珏在马鞍上调整着坐直身体,而后揪着马鬃朝看着自己的山兄腼腆地抿起唇微微一笑,白玉山也轻挽唇角,对视间是一种颇为微妙的心照不宣。
长平跑到坐在地上发呆的木凳儿面前蹲下,约莫是太想逃开身后两位祖宗间令人窒息的氛围,她不过脑子地说了一句此后后悔终生的话:“嘿小孩儿,我们能骑你的猪么?”
木凳儿从三岁时听村西头那位牙都掉光的阿爷说将军打仗的故事起,就开始试着骑猪,被他娘骂了无数回,被他爹拿小竹条抽了无数回,也被村里嘲笑了数不清的多少回,这还是五岁大的他,第一次遇上想学他骑猪的人。
木凳儿顿时脑子不懵了,心也不因为险些惊了贵人的马匹砰砰乱跳了,一骨碌翻起身对长平道:“我的小旋风现在还不够大,你等它长到年底就能骑,”又指了指坐在马背上刚救了他的伊珏:
“他和我差不多大,他现在就可以。”
白玉山在黎水村赁了一套宅院,位置选在木凳儿家旁边,风和日丽的时候,长平和伊珏便跟着木凳儿学习如何骑猪,这对他们都不是难事,但他们很努力地拖着骑到猪背上的那一天到来。
长平为此默写了启蒙的书,每当早上木凳儿要教他们骑猪的时候,就捡起木棍在地上教他识字,上午的时光在横撇竖折中很快便打发过去,待到下午,木凳儿再领着他的小旋风教他们骑猪,伊珏便教他习武,从马步开始蹲起。
日子就在他们能拖一天是一天的时光里浑浑噩噩地渡过,白玉山摆在堂屋桌案上那两卷空白画轴,仍旧没有等到他们骑猪的身影。
然而笔墨纸砚每天都摆在那里,每一个日出,他们起床走到堂屋前,洁白画轴上压着玉石镇纸,研磨出的浓淡适宜的墨汁满的像是下一刻就要从砚台里溢出来,各色昂贵的颜料摆的更是齐整,静静地等着他们骑上猪的那一天,由画轴的主人,用粗细不同的笔尖勾勒出他们的“风采”。
拖到秋去东来,木凳儿识了两百多字,长平穿上了厚厚的袄衣,伊珏闲来无事在小院锄开的地里,移下的梨树都落了叶,伊珏率先想要认输。
“山兄就算画的再好那也只是画,你的画最多只有你娘和兄长看,”他不知是说服长平还是说服自己,摊手道:“我的画,除了山兄也不会有旁人能看到,怕什么呢。”
长平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反正这个小村子里,也没人知道她是谁,可又实在拉不下脸面去骑一头大肥猪——木凳儿为了能让长平骑上小旋风,每个天未亮的清晨就背上背篓努力地打猪草,将那头大猪的黑皮都养出了油光,格外肥壮。
伊珏见状又道:“要是不骑,你还想在这村子里待多久?”
对他们二人而言,骑猪实需莫大的勇气——猪圈里一层粪一层土被尿和成了泥,肥头大耳的小旋风每天上演着泥泞里打滚和吭哧拱土的快乐猪生,每多看一眼对他们都是巨大摧残,长平闭上眼心道这都是些什么祖宗,哪有这样坑后人的道理,忽地灵光一闪,扯着伊珏到墙根底下窃窃私语:“咱们跑吧?”
“跑哪去?”
“要不跟我回家避避风头?”
伊珏拧着眉,看她的眼神像是看见泥水里滚来滚去的小旋风,满眼的不忍直视:“怕是你连村子都出不去。”
长平萎顿又怀抱一丝期望:“连你也不行么?”
见他头摇的像拨浪鼓,长平双目无神地喃喃:“让我再想想。”
伊珏也叹气:“是我连累你了,他同我使性子。晚上我去道歉,看能不能放过你。”
老祖宗是不是使性子,长平不敢说也不敢问,但骑猪的话是从自己嘴里跑出去的,全然让石头精一个人去道歉她也过意不去,于是问:“你想起从前了么?”
伊珏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也没法子形容,就抬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一道细小的缝:“有时会忽然有一点点画面闪过,我自己都看不清。”
看不清的他不追究,能看清的也不值得深究,譬如走路,当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会突地闪过一点点影像,似乎他曾走过很多很多的路。
碎石路,青石路,黄土路,还有青色蔓蔓碧色连延,许许多多没有路的路。
伊珏不知道自己上辈子为何要走那么多的路,似乎一直在走从未停驻,而上辈子的他自己,总也走不到头。
铺叠了多层褥子的床上,伊珏盖着锦帛裁出的软软的被,同守在一旁的白玉山闲谈:“长平说要回家避避。”
白玉山“嗯”了一声,等他后面的话。
烛火黯淡,深夜的烛台只点了让屋里不那么黑的一根蜡,白玉山很少出门,只在必须现身处理事务的时候,才会捏一个小小的幻术,让人见到伊珏和长平的身后有一个沉默的高大的男性看护,即使面目普通,也让人下意识的不敢欺生。
这法子对伊珏自然无效,因而黯淡烛光里,伊珏目之所及,仍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是个不通七窍的石头精,其实辩不出美丑好赖,人间姝色他同长平在楼子里见过,都是两眼一鼻一张嘴,倒是舞跳的好歌喉清脆的人,他认为那应当在“美”的界线里,而他山兄既不会歌又不会舞,身形又实在过于高大,让他甩个水袖怕是不如给他两把斩马刀。
伊珏看着他山兄朦胧的侧脸,叹了口气,依然觉得这是好的,应当在“美”的界线里。
“美美的山兄,”小石头精说:“我明日就骑猪,你能不同我置气了么?”
“顽石也会哄人,”白玉山一手支着下颌,颇有意趣地评价:“人间倒是让你长本事了。”
“山兄都会捉弄人了,”杵的直直的伊珏说:“都在长本事啊。”
沉默了片刻,白玉山轻哼了一声,气音从鼻腔里散出来,袅袅浮在屋里,也不知在嘲笑哪个。
“长平遇见为难,就想回家避风头。”伊珏忽地道:“她有家呢。”
白玉山没说话。
“我这辈子,无父亦无母,遇上事连撑腰的长辈都无有,”稚童的嗓音轻轻的,软软的,像身上轻如烟云的衣,却有着能将人裹紧到无法呼吸的力量:“我只有你,你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你却要同我置气。”
白玉山默默吸了口气,索性闭上眼。
“山兄,”小石头精眼睛眯着条细细的缝,一边悄摸摸地观察着,一边不停嘴地火上浇油:“我们以后不管停在哪里,都去买套宅子,往后都是我们的家。”
白玉山心道你要那么多宅子做什么,化个万万千的分身轮着住么,然而他抿紧了唇不去回。小妖精还在没完没了:“宅子要大一点,谁若是生气了,自己去厢房发脾气,但不许置气太久,顶多一个白天,晚上还要一张桌子吃饭,一张榻上同眠。”
白玉山没忍住,刷地站起了身,孤零零的一根蜡烛很好地将他的神情隐在黑暗里,只听他嗓音都带着颤,气息不稳地回:“你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可闭嘴罢。”
说完人就没了影。
伊珏慢吞吞地起身,将被子往上扯了扯,轻轻叹了声:“真难哄。”
顿了片刻,又叹气:“算了,还是骑猪哄罢。”
然而被哄的那个一口气躲了老远,雪花飘飘摇摇地还未落下,就被他脸上的热气蒸成了水,水滴落个不停,白玉山抹了把脸,眼角的珠光从他指尖坠下了地。
很快就被洁白的雪花吞成了冰。
无师自通了甜言和蜜语小石头精沉入了梦乡,他总是轻而易举地能将他想要的人哄到,这对他从来也不难。
哄人时许下的诺言,像一颗蜜糖包裹的砒霜,在他身高分毫未长的现实里,藏匿着他最真的真心——没有人值得他心甘情愿地长大,奔赴他随口许下的未来。
“真是个小畜生。”
落雪覆盖万物,也盖住了一声迟来了很多年的气羞嗔骂。
第六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