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每本书都代表着一条道理,他不知自己十年能不能粗粗看完,一百年能不能学完。
人类真是莫名其妙的很,一辈子长寿不过百年,却一代代累积出这么多道理来,也不知世人一辈子能用的上几个。
便是有人用上了这些道理,就能立刻得道飞升了么?
还不是拖着一副臭皮囊,活的同前人同后人没甚两样。
石头精吸着气,深深地叹了出来。
他默默站了好一会,奇异地发现自己没有生出排斥心来,许是因为:“山兄,我若是看完这些书,是不是就能知道该拿你们怎么办了?”
这话问的颇有意味,白玉山看他站在铁门前的小小身影,听他“看完这些书”的雄言壮语,回道:
“那我可不知。”
又好奇:“你为何会这样想?”
“我是有许多事不太明白。”
石头精认真道:
“我本是一颗天生地养的石头,却被天上掉下来的一葫芦灵酒砸开了灵智,似乎我欠了他恩情。
可是我当真欠了葫芦酒的主人吗?没有的,是他硬要做好人。
他害我欠他因果,我却要还他的恩。
这种不是我想要,但被强塞来的恩情,我必须要认下,是何道理呢?我不懂。”
“沈杞心底对我有怨,一面忍不住想要照顾我,一面却总是要刻薄我,他说因为我是他祖宗。
便是我就是他祖宗又如何呢,我前生自尽而亡,说明我的前生,也不曾将他这些活人放在心上。
怎么死过了,重新投了胎,还要把他放在心上,受他照顾和刻薄了?
这是什么道理,我也不懂。”
“还有我的两位父亲。”
石头精说:“我想我前生必然是个很好的孩子,所以才让他们不舍得放下我去投胎。我虽没见过他们,听沈杞说来,也觉得亲切的很。
我想他们留在地府,只是为了看我这一生过的如何,让他们自己放心,并不因为我欠他们交代。
这也许便是人类口中的情分,也是我们父子三人的情分,想来与旁人无干。
然沈杞说来,却仿佛我做了天大的错事,对不起他们了,又是什么道理呢?我还是不懂。”
“还有你。”
石头精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却不急不燥,条理分明。
似乎静谧连风声都无有的藏书楼,故纸旧墨的空气,是一个倾吐的好地方。
“从前我为石,生来以为自己合该有一个山兄照顾我,虽不懂为何会有这样天大幸运,心底却愿意接受。
沈杞来后,说了前因后果,我便不觉得幸运,因为你是我前生性命所换。
此生我是顽石,没有心也不懂那些喜怒哀乐。
我有时会想,我前生用一条性命和无数功德,才换来无悲无喜的这一生,为何偏要不被成全呢?先有灵酒使我开智,后又沈杞使我得知前生纠葛,往后还会有什么?
我若总被迫改变,拥有又失去,那我眼前这一生和自尽的前一生有什么区别呢?
我还是不懂。”
他一个接一个“不懂”,是无情无心的顽石冷眼观世后的疑惑,洞彻又纯粹,却仿佛一张张蒙住口鼻的纸,层层叠叠地覆盖,又湿又重,使人无法呼吸。
白玉山早知有这一天,却不知这一天来的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眼前的小妖精三岁稚儿模样,不曾长成少年,还不曾让他看一看,沈珏青葱玉树的少年时期是个什么样子,他前生也不曾见过,想要看一看。
白玉山不知该如何开口,半天才缓缓地问:“那你想让我如何做呢?”
石头精凝望着他,脖子扬起,显得下颌尖尖,眼睛愈发大了。
“你不用做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冷静的过分,因而近乎残忍:
“只有我自己方能找到道理,与你无关。”
第四十四章
白玉山笔直站在门前,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空气干冷,风大,刮脸似刀。袍袖被呼啸的北风卷起,在空中猎猎飞扬。
衣袂翻飞出扑扑声响,一声声又响又急,像鼓槌击打耳膜,震荡的令人心慌。石头精后退一步,观他神色无波无澜,却莫名知道白玉山心情算不上好,他面带犹豫地问:
“是不是我说了真话,你也会不开心?要我像之前那样哄哄你吗?”
——你做什么要哄我,你不欠我的。
白玉山张了张口,薄薄唇线起了微小波澜,又很快抿回一道直线,似抿住了千言和万语。
藏书楼的铁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梳着双丫髻,缠着粉色珠链,坠着碧玉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在铁门上撞出一串清脆的玉石声。
“两位。”她说,声音清脆,带着点儿不耐烦:“进来或出去,别敞着门讲个没完。”
她缩了缩脖子,将下巴更多地藏进柔软的红色毛皮里:“真的很冷。”
小姑娘约莫六七岁的模样,遗传了赵家一双桃花目,看人时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温善而美丽。
能在宫廷出入藏书楼的小女孩自然姓赵,显而易见是位小公主。
小公主初生牛犊不怕虎,在藏书楼附近所有太监宫女都退避三尺的时候,缩在门后躲着北风,再次问他们:“到底进不进?”
“进。”
石头精拽着白玉山,自高高门槛上骑跨而过。
铁门滑过门轨,在他们身后严丝合缝地闭合,将寒冬隔绝在外。
楼里安谧无风,却也不曾暖和到哪去。
藏书楼禁火,无法支起炭炉取暖,小公主笼着袖子,紧了紧袖笼里的暖手袖炉,站在身形矮小的石头精面前,高高在上地问:“我是长平,你叫什么?”
仰着脖子的石头精深深叹了口气,为自己总是后仰的脖颈生出无尽忧愁,怕自己这具小小人身,天长日久地仰下去,会变成一道仰曲的拱桥。
还有更多操心的事:“你可以叫我珏,其实我也没想好自己叫什么名。”
“你还能自己取名?”小公主原本的思路被打乱,随着他的叹息声跑偏了方向,蹙起弯弯眉尖:“这不都是长辈赐的吗?”
“我没有长辈。”石头精说:“我是个天生地养的妖精。”
长平公主低头看这三四岁的小弟弟,仿佛看一个傻子。
傻子有一双过分灵活的大眼睛,板正着脸,仿佛他说的句句真言,笃定地令长平想着要不姑且信一信?
长平没说信不信,索性绕过这个话题,问他:“你也是被罚来这里抄书的?我在宫里没见过你,你是谁家小孩?”
说着又看向白玉山,“你又是谁?见了本公主却不行礼,当自己也是小孩子不懂事吗?”
她瞟了眼石头精,自觉在这样小的弟弟面前训斥他家大人有失皇家风范,又斟酌着找话自圆:“不是本公主有意为难,宫廷可不是撒野的地方,你这般不知礼数,让人见了在父皇前告一状,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小孩似乎都急着长大,恨不能在所有人面前表现的像个大人,看所有比自己矮的都是不懂事的小屁孩儿,需要她同天下所有长辈般,端起架子施展一腔“我都是为你好”。
端腔作势的长平公主一腔谆谆教诲回响在楼里,还未完全消音,便看见那位“不知礼数”的大人身形渐渐变淡,渐渐消隐,然后不见了。
长平瞪大一双桃花眼,将眼睛睁的又大又圆,像山林间迷失的幼鹿,惊惶地四下张望:“他刚刚……他哪……他……他去哪了?”
她低下头,对上“小弟弟”过于凝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太亮了,使静寂的藏书楼里仿佛处处都是黑影,而他如现形的妖魅。
长平慌到极处,却诡异地平静下来,她想起刚刚的“妖精”之言,这一回彻底信了,掐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也未曾察觉,她问:“你要吃我吗?”
“我现在不想吃人。”石头精说。
——现在不想吃人。
长平又将掌心掐紧三分,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是藏书楼,藏书楼里只有书。”
“我来看书,要学认字。”石头精说:“你训走了教我识字的人,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了,你来教我识字。”
长平长在深宫,从不知世上妖精要识字还要跑到皇宫里来学,难道天下先生都死绝了吗?她本能地想,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本公主教你认字?一转念又记起对方身份,是个传说中的妖精,顿时吸了口气,咬牙问:“我教你认字,你不吃我?”
“教的好,不吃。”
“我教。”长平迅速道:“你也不要吃我母后,还有贤妃娘娘、德妃娘娘,淑妃娘娘都不要吃。”
石头精不冷不热,似漫不经心地道:“看你表现。”
长平放松了些,问过他学识,方知妖精连开蒙都不曾,只好铺开纸张,按照记忆里开蒙的千字文,一个字一个字默出来,默一个念一个,念完简单讲解字义。
她写一个,蹲在椅子上的石头精学一个,只是记,却不吱声。
长平写了十余字,搁下笔道:“就这些,你今天学会便成。”
石头精从椅子上站起身,跳在地上严肃点头:“我都会了,你继续。”
长平惊诧后又要检验,只见小孩儿重新爬上椅子,铺了一张白纸,学着她的动作用镇纸压过,连拂纸的姿态都一模一样,又同她一样握住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将笔尖润好,提在纸上。
长平提了口气,又徐徐松开——落笔时终于没有一模一样了,他站在椅子上有些过高,手腕和身体都把不稳力度,一下去就将笔尖戳开了花,在纸张上留下墨团。
石头精“啧”一声,提着笔重新润过,使笔尖软毛恢复尖尖模样,又一次落笔,依然重了些许,却比第一次好太多。
第三回下笔,轻重适宜,虽然行腕生涩,每个字也大的不成体统,却照着长平的字迹,仿出两分形似。
“天,”石头精写一个念一个:“地、玄、黄……”
一个妖精居然这么聪明,还有这么好的记性。想起自己从前开蒙读书的惨状,长平憋了口气,等他全部写完,将镇纸推开,重新铺了纸,继续往下写。
一篇千字文,两个时辰都不曾用上,她教完了,石头精也学完了,再让他重写,石头精却不愿意:
“我识字就行,不用会写。”
长平自然不敢反驳,跑到最里面的书架前翻捣一番,抱着一叠书册走回案前:“那你要学这个,这是最新《解字》,我小叔他们编了许多年才编完,共三十二卷,装册成书就是那些。”她回身指了指那座被摆的满满当当的木架:
“上面都是,你把它们全部看完,便算识字。”
石头精想起先前白玉山说“文字不算很多”,也不知这不算很多,那山兄以为的“很多”又是多少。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些想将白玉山唤出来说一说,转念一想,山兄若是要同他辩起来,他是万万辩不过的,说不好到头来挨说的还是自己,只好歇了心思,拍了拍案前那把对他而言过矮的椅子,生硬地道:“长高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