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说什么‘难言之隐’,”他拍着桌子不开心地赶在白玉山说话前打断道:“那又怎么样,我还有难言之隐呢,怎么长这么慢。谁还没点烦恼,他有难处,就能装着少年模样骗人了吗?你看他锦衣玉食,吃喝不愁,生来残疾还有他师父给他做那么好的手,明明样样不缺了跑到宫里来当国师,屁本事都没有还敢让人起高塔供养,占了富贵还要权势,现在连真话都不想听,美得他!”
白玉山一句话能换来百句话,小崽子像个小炮仗,一点就燃,炸的连他都乱了思绪,居然觉得有道理。
“他骗人又不是骗你,你怎么这么生气。”察觉被带歪的白玉山忍不住好笑,捏了捏他的脸腮:“哪来这么大脾气。”
“我就是生气!”石头精扒开他的手:“他怎么能当国师!骗子!”
他的传承记忆里自然也有关于国师的记载,虽然只是甚少几笔,也讲清楚国师要卜凶吉定山河镇妖邪,是很重要的任职,能当上国师的人无一不是真才实学,甚至为天下安定而舍身。
他想当然地以为沉恪也该是这样的角色,却不知人间王朝后来的国师无一不是张嘴胡诌的骗子,存在只是为了满足帝王长生求道的贪欲,折腾出许多乱糟糟的事,后来基本不再设此职位,直到如今。
“没本事也能当国师。”
沈杞拉了张椅子坐下,“他自己是被我捡回来的,长大便有了捡东西的癖好,从前游历时捡了个伤重的太子,后来就成了国师,也不算骗子。”
石头精龇牙,看沈杞仿佛看一个傻子,他觉得这人是真傻,真把他看做一个三岁的、好糊弄的小孩,一个开了灵智至今也有七十多年的石头精,能是随便说说就能信的小孩?显然不能。
他龇牙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你告诉我,你那快死的小徒弟,有没有在那位太子,现今的君王面前,露出自己腐朽本相,还有那只残废的手?”
沈杞讷讷,似是语塞,石头精“哈”地轻笑:“可见这套说辞你自己都不信,你是拿谁当蠢货,三言两语便想糊弄过去?还是你自己私心作祟,包庇敢犯欺君之罪的小徒弟?”
他拍拍山兄的腿,问:“这是欺君吧?要砍头的那种?”
白玉山心想,你这么在意做什么呢。
似乎那个“沈公子”又活过来,在朝堂上为一个胆敢欺上瞒下的犯官该怎么死而舌战群儒。
“沈公子”是个和气的将军,讲起话来数典论古不像个武夫,同僚们最早看他,都以为他是被赵景铄强来的受害者,朝堂之上总是怜悯宽和地待他,直到他们第一次为了斩九族还是三族吵起了架,儒官们小朝会上被骂的心跳加速险些躺下,才收起宽怜正经看他。
可是那个被众多同僚唤做“沈公子”的大将军已经死了,第一次死在赵景铄身后,交出虎符一把火诈死遁走。
第二次死在罗浮山,不再是诈死,也无处可遁。
白玉山沉沉“嗯”一声,回答:“是欺君,国师之位高重,误天下国事,当诛他九族。”
沈杞捂着额头,呻吟着道:
“九族就免了,吃完御席,我让他请辞。”
石头精轻“呵”一声,怪腔怪调:
“当徒弟的做错事,做师父的不想着怎么弥补,只让人跑了了事——怪不得徒弟会干出这种事来,原来师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一骂骂得沈杞面红耳赤,然而这件事他确实想的不够周到,因而对着三寸丁也底气不足,喏喏辩解:“他原本就活的不容易,我先前确实没想那么多,只要他欢喜就好。”
他出自怜徒的一份师者之心,论起是非,其实并无大错。若只是普通富贵,确实也没什么天大的事,然而他修者做的时间长了,也就忘了人间秩序不可偏颇,权柄重器不是玩具,也不是小徒弟随意拿来玩耍的东西,沉恪兴许一开始也不在乎“国师”之名,然而巧匠为他铸高塔,百姓为他扛石料,他一言定人生,使人死,被供的那么高,果真能守住本心么?
古有郑庄公捧杀其弟,还有乘者喜言驰驱至马死,桩桩典故无一不告诉后人,得意而忘形,终失其心。
“我想想怎么办。”沈杞牙疼地捂着脸,听闻脚步声靠近,端坐起身快速道:“你的御席来了。”
石头精瞥他一眼,爬在白玉山膝头,终于等来了自己心念已久的美食。
只有悄悄蹲在沈杞身边的长剑,拿自己剑锋戳了戳掌门师弟,悄悄声地马后炮:“当年我说什么来着,你不听师兄的话,现今被祖宗训了吧,该!”
第四十二章
一大清早的,国师居然要上大菜。膳房里白胖的老太监一掌拍醒发呆的小徒弟,看着太阳还不曾完全升空,心底也觉着邪门。
国师用的是单独的小厨房,他饮食清淡,主食以原鲜为主,那些荤腥硬菜备用的着实不多,打发几个小太监的去洗洗切切,老太监整整衣襟去御膳房借菜,走到门口又折返,喊来干儿子耳语几句,这才离开。
没用多久,侍膳太监们提着食盒流水般涌来,国师塔里膳食刚摆上桌,御书房里的君王就从贴身大太监处得知了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后宫里几位主位也得知了消息。
偌大宫廷里跑腿的小太监和宫女们串编成一张巨大的网,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高耸的国师塔。
白玉山望着坐在主位上甩开腮帮大嚼的石头精,暗自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
他不像沈杞那么傻,一把年纪还有过分天真,会相信自己眼睛,将一只成了精的石头妖看做三岁小孩,却不知或许在石头精眼中,世人都是浑身冒傻气的蠢货。
白玉山甚至都无法确定,自己在石头精眼里是不是一样愚蠢。
也许是,也许不是,答案没那么重要。
他早已想好这一生不再强求做个聪明人,更愿意犯着傻,做着梦,当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没什么不好。
席上菜肴鸡鸭鱼肉俱全,还有天上飞的雀舌,海里游的蟹膏,冬山里雪花狸尾一口唆下的嫩肉,鱼脸上一丁丁剔出来的胭脂肉被大火小炒一碟,又嫩又鲜。
石头精不挑食,不论荤素咸淡,举箸相迎。筷子不会使也没关系,他不惧热菜烫手,直接抓在手上啃,满室只能听见他一个人“嘎嘣嘎嘣”“呼噜呼噜”“吸溜吸溜”的进食声。
吃相实在不雅,沈杞抬袖半遮着脸,装作看不见也听不见。辈分最低的沉恪连坐也未坐,早先还守在一旁准备替师父布菜,不知何时已溜的不见人影。
美味佳肴扫荡一空,终于吃饱喝足的石头精歪在椅子上,抓着小太监捧来的热巾揩手,懒洋洋打了个嗝,才发现自己面前杯盏狼藉,而山兄和沈杞面前的筷子都不曾沾油星。
他边嗝边笑,是常人吃多后才会露出的犯傻的笑,笑的油光邋遢的小脸生机勃勃。
白玉山伸手从他脸上抚过,又抚过他的襟口,术法的微光闪过,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妖精。
石头精见状丢掉热巾,抓起白玉山的手:“走,我们去消消食。”
凡人间除了那些穷苦到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家,其余家境富裕的人家饭后都要迈开步子逛一逛,有庭院的逛一逛庭院,没有庭院的人家,便逛一逛街,同街坊邻居们说说话。
他们现在天底下最富最贵的人家里,消食自然选择逛御花园。
御花园的位置离大殿颇近,白玉山沉吟片刻,还是自胸口取出那件银白衡器,将它挂上石头精的脖子:“你是妖,去不了离龙庭太近的地方,戴上这个便无事。”
石头精想想便应下了,他小心地揭开身前衣襟,将衡器塞到最里面,贴着皮肉藏好,拍拍还不放心:“链子结实吗?别掉了。”
“不会掉,链子有动静我便会知道。”
“那就好。”
他们一路行走,沿途小太监们对俩人视若无睹,仿佛已提前得到招呼,一水儿低头盯着脚尖,像一只只弯腰驼背的大虾。
石头精似乎与生俱来就有无视他人的能力,大庭广众之下,道路两侧一溜活人的窥视里也走的很坦然,仿佛那些灰袍太监同路边的野草砾石并无区别。
他边走边同白玉山谈天:“不知道沈杞会怎么处置他小徒弟的事,山兄你说呢?”
“应该会让帝王知道真相,为做补偿,他会替皇帝起几卦,”白玉山沉吟:“三卦吧。”
“卜什么?”
“天灾人祸寿数,不外如是。”
石头精想了想,问道:“那皇帝会因为这个想要沈杞帮他长生修仙吗?”
白玉山答:“会。”
“那沈杞有办法脱身吗?”
“让他师兄飞一圈,劈几座宫墙就脱身了。”白玉山想也不想地道:“当皇帝的都怕死。”
听起来很有道理,就是答的太快,让石头精忍不住多想。
一不小心想太多的石头精按捺不住自己人形的好奇心,问他:“你当皇帝的时候也怕死吗?”
他一句话问的路边小太监颤了颤,似是要腿软,连忙夹紧腿努力站直,肩膀上架的脑袋却快扛不住了,低的几近挨了地。
“怕。”白玉山瞟了眼那失态的小太监,宫廷里伺候的人,头一条便是该聋时便要当做不曾长过耳朵,该瞎时便要将眼珠当成摆设,若是眼耳鼻用的太机灵脑子却跟不上,无事也要生出三分事来,小太监哪哪都不堪用却能站在路旁,可见宫廷乱相已现。
王朝更迭前的预兆都差不多,宫外动乱频起,宫内魍魉丛生,赵家颓相已出,是该亡了。
亡了也正常,从来没有哪一朝能真正‘万岁’,赵家人执掌天下已经够久,兴许正是太久了,后人们都以为龙椅生来就在他们名下,愈发没有长进。天下兴亡之事太过重要,没有长进的人自该退避一旁,让有能力有本事的人坐上来上来治国。
一眨眼的时间,白玉山脑子里便转了许多念头,却也不耽误他同石头精说话。
他低头回道:“那时正在处理世家,他们占地越来越多,百姓们或无田可耕,或为隐户替他们耕种,长此以往动乱必生,事情办了一半,怕自己死了后人半途而废。”
“还有吗?”
白玉山觉得太多了,一时说不尽。
他现在想起来甚至会惊异,不知前生自己怎么有那么多操心不完的事,世家、寒门、宗室、耕田、马场、军资、存粮、洪水、蝗灾、南方大户、北方望族……办完一件还有无数件,且这些事里往往裹着许多人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仿佛一团乱麻卷团团卷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需要前后踟蹰,左右衡量,有些事甚至要谋划许多年,从细微处开始转变,以免动荡太大,身下龙椅被掀翻,教他成了篡位还亡国的赵家罪人,让天下耻笑。
所以赵景铄当政时脾气实在不怎么好。
石头精听着,继续不依不饶:“还有呢?”
白玉山回神望他,唇角微扬,答道:“有,还怕我死以后,留你在这世上想要发脾气使小性,却找不到人施展。”
他说的又轻又淡,似乎上辈子帝王一生所有爱与怜,都落在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上。
归结到“怕你脾气找不到人使”。
他说的过于轻忽,小小的石头精听的明白,却无法体味,只是满意地点点头,自语道:“就是,你上辈子怕的东西里怎么能没有我。”
白玉山闻言一笑而过,领着他继续往前走。
终于走到御花园门口,三岁模样的石头精抬着胳膊,将自己小小拳头塞进白玉山的大手里,似牵着手逛御花园。
花园里银装素裹,没什么可看,再好的景物挨上冬天的边角,都是石头精所不喜的。况且皇家花园小里小气,冬天里更没有奇花异草,还不如白玉山从前给他安置的家,又大又漂亮,莺飞蝶舞里还有许多小动物们叽叽喳喳给他说故事。
唯一可取处约莫只有这些亭台楼阁了,粗壮树木被伐倒,打磨成光润的柱子,刷上朱漆支在地上,搭建成各式凉亭和小楼,还雕刻上种种花纹美饰,看上去颇有趣味。
石头精拽着白玉山停在一座六角凉亭前,冷风扑面,他仰头望着鎏金牌匾上的祥云和大字,问:“这上面写的什么?”
“不归。”
白玉山说,说完愣了愣,不知石头精瞎转怎么就转到了这里。
不归亭是个很有些年头的古物了,是前朝时建的,传说是前朝末位帝王寻仙求道,一心长生,将宫苑改了名,其中凉亭更名“不归”,这名一看便不吉,果然亡了江山,让赵家人夺了天下;
还有传说是前朝某个深受宠爱的美人,不知因何死在此处,伤心的帝王悲悼之下将凉亭改了名;
传说很多,说起来能从白天说到黑夜,白玉山拣了两个说给石头精听。
“哪个是真的?”石头精问。
“都是假的。”白玉山回。
哪有那么多传说。
真实的不归亭是后宫里一个为博宠爱的女子,在湖心跳了一场舞,舞毕远遁似神女飞天而去,坐在亭中的赏舞的君王抚掌大笑,开怀之下将凉亭更名“不归”,女子也因此盛宠一时。
“然后呢?”石头精追问。
“然后‘不归’了。”
白玉山说的简洁,石头精却听得懂,听完又打量这座凉亭,凉亭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不吉利,却坚挺地在新朝的御花园里立了多年,牌匾看来也不古旧,仿佛总是有人将它翻新。
也不是很难理解,白玉山告诉他,太祖登基时第一次大开后宫,皇后便领着一群新任嫔妃来此,将“不归亭”的典故说给这些女子听,至于都从故事里领会了些什么,那就看各人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