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精在他胸口摸了摸,没摸着,忍不住连衣襟都扒开,爪子在他白玉般胸膛上又拍又打,瞪大眼惊恐问:“山兄,你把它塞哪了?”
白玉山扯着衣襟,觉得去皇城吃御席前头一件事便是给小崽子找个好先生,好好教教他何为礼教,他无奈道:“放在身体里养着。”
头一遭听说拿肉体养本体的事,他还语气寻常,仿佛这种事是一件人人都该懂的常识,小崽子觉得自己真是个浅薄的妖精,所知甚少,无知的可怕。
他一边觉得自己太无知,一边又忍不住纠结,问:“那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呀?”
他向来很会抓重点,白玉山被诘问的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个好问题,他其实也闹不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因妄念而生灵,有了自我,又被赠了无边法力和三魂五魄,七情俱全。生来有赵景铄的全部记忆和执着,还莫名知道了许多从前不了解的神神鬼鬼的事,似人似灵又似神,却又无一不是。
他想了又想,摸着小崽子软绵绵的发,犹疑地回答:“约莫是个怪物罢。”
石头精不悦意地拍了拍他的脸:“乱讲。”
他转动着小脑筋,机灵地道:“你说本体坏了,那等它好了,是不是你就可以回去了?”
“兴许是。”白玉山也随着他的话说,并没有告诉他这玩意估计是好不了了,世间所遗存的神器本就不多,古神们消失的消失,湮灭的湮灭,再没有谁能修复一件自散意识的上古神器。
也许再经过千年万年的蕴养,衡器会诞生出新的意识,那也于他无关了,赠予他所有的神祗已然消散,时光不能回流,做过的选择无法回头。
白玉山念及此,忽有所感——衡器里新意识诞生的那一天,便是他这个怪异存在灭亡之日。
他突然想笑,活人突然被告知了死期会有何种心情,他也能体会几分,不过日子还长,眼下不用想这些,他只需要陪小石头精吃喝玩会无忧一生便足够。
他们说说走走,离开了秘境。
一步迈入焦黄燥热的荒原。
热浪临头打来,熏的石头精直眯眼,忍不住惊叹:“这就是人间?”
“不是。”长剑出鞘而起,语气不美妙地道:“这是虚土。”
虚土也被称为禁地,又名墟土,这破地方穷山恶水,还灵气失衡,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指的便是这里。早先大能们统统在此有来无回,原住民都是些凶神恶煞的精怪,仿佛饿鬼附体,吃一切能吃的东西,把这地方啃成了荒原,那些大神通们估计也成了他们胃里的酸液,一路啃到人间界。
那时人间也不太平,祖龙祖凤两族开战,又有阐教截教闹一出巫妖大战,巫妖一战打完又有洪荒大战,封神之战……怎么打起来的鬼都不知道,许多故事都失传了,天机观的藏书楼里倒是简略记过几笔,总之洪荒蒙昧时期一场接一场的战争就没断过。
直到古神和圣人死了一批又一批,为数不多的生者终于冷静下来,重建天地家园,将这些趁乱啃食万物的玩意儿打回原处,又一齐建了大阵,将他们镇压。
镇压在此的精怪们繁衍至今,已然成了他们这些佛道子弟历练的秘地,也算替人间界做好事了。
万万没料到还有人选在这破地方安家。
长剑翻了个不存在的白眼,他觉得自己命苦,做人的时候没干过打打杀杀的事,变成剑了,不是在打打杀杀,就是在打打杀杀的路上。尤其是来了这里,也不知自己身上串过多少血肉葫芦。
他一边腹诽,一边跃跃欲试:“你们先等等,我去给你们开个路,我这新身体还没见过血。”
长剑根本不管别人需不需要他开路,撂完话就呲溜窜出去,剑身阵法闪烁,一忽儿变大,一忽儿变小,专找那些气血腥重的精怪捅。
新铸的剑身熔了玄石,天材地宝果然好用,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痛快过,身上闪烁着超度符文,杀到停不下来。
远远缀在后面的沈杞袖着手慢悠悠走着,也觉得自己师兄现在好用极了,不枉他打了那么久的铁,往后除妖斩魔都不用自己动手,让师兄飞一趟就足够。
杀过瘾的长剑甩了甩剑身沾染的血滴,血滴一甩即离,又是一把干净的好剑。
好剑苏栗停在尸山血海跟前,酣畅淋漓地喘了口气,开锋见血的感觉好极了,他很有身为武器的自觉,剑,兵戈也,大凶,以杀止杀。
守着睡觉的石头的这些年可把他憋坏了。
“他太凶。”白玉山头一次冲沈杞说话,说的话却不吉:“凶兵妨主。”
沈杞也蹙着眉,遥遥望着一切,叹息道:“他是我师兄,我是他师弟,不是主。”
顿了顿,补了一句:“我师父说,他是千年一遇的第一奇才。”
也许世上“奇才”们注定要折腾点捅翻天的大事,从不甘心平淡。哪怕是长着一双猫儿眼的,看起来格外可亲的苏栗,骨子里也有一股狂野劲,所以他做人时折腾旁门左道,做剑了凶性见长。
白玉山道:“你得管着他。”
沈杞叹了口气,不然呢,就他师兄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折腾劲,跳炉成剑后更让人担忧了,他真怕自己万一哪天死了,没人管制的长剑凶性控制不住,哪怕修成人身也要走到歪路上去。
“没事。”一直不知在想什么的石头精突然插嘴:“你们不用担心这个的呀,他要是不听话,我一口啃了他。”
石头精笑眯眯地咧出一口小奶牙,对着两人纯良无辜地道:“我有传承记忆啦,我们这一族练一练,就可以吸食铁石矿的精气,大概就是能吃铁石的意思?剑不也是铁石呐,不听话我就啃了他。”
刚刚飞过来准备入鞘休息的长剑:“……”
沈杞:“……”
白玉山倒是没有太过惊异,他只是突然想起上辈子的狼妖,曾经对他说过,他是半人半妖的混血,没什么大本事。
那时他是人间帝王,不懂这些妖妖鬼鬼的琐事,自然不知道那个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的人,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我很没用的。
还有剩下半句被他生生吞进咽喉,没有说出口:你不要嫌我没用。
一个连传承记忆都无有的混血妖精,他能吟诗作画,耍的起十八般武艺,刀枪剑戟无一不精,会将他载在背上溜出宫玩耍,也曾花前月下陪他饮酒作词。
他不是没本事,而是生来注定学不了更多本领,只能努力学习人类的能力,直到跟在蛇妖伊墨身后,从他身上学了许多外来的术法。
种族不同,其实有很多术法他都学不会,却从来不肯将这份不安宣之于口。
连同他最亲密的自己,他也只能倾吐一半心声:我没什么大本事。
剩下半句说不出口话,带着三分自怜七分挣扎,狼妖终其一生都没有说出口。
——我想要天大的本事,使你海清河晏,风调雨顺,江山永固。
——可我没本事。
——你别怪我。
第四十章
沈杞用指尖血开启虚土传送阵,三人一剑的身影消失在这片焦黄土地。
传送的眩晕感转瞬即逝。
他们落脚在一座荒山,山间林木披麻戴孝,白惨惨一片让石头精心都痛起来。
人间正是冬天。
石头精不喜欢冬天,不喜欢雪,想要的是琳琅满目的菜肴,各式精巧又香喷喷糕点,还有传言中使人飘飘欲仙的果酒、花酒、烈酒。
他不知自己来人间第一站,大雪纷飞的时节仅是老天赠予的开胃小菜,之后还有天机观掌门沈杞,未至虚土前,以卜算的本事算出此行结局,提前精心给他备上的一份小“惊喜”。
他此时被白玉山抱在怀里,在“惊喜”前懵然无知地张望。
白衣缟素的山间有平地一方,他们落脚在此,前方立着简陋小院,多年无人打理,蜗舍荆扉破败的不成样子。
小院不远处种着一株虬枝老梅,鲜红的花朵正在花期,开的格外热烈,仿佛寒冬里的一捧焰火。
有山风途径此处,梅枝摇晃起来,洒下点点殷红,仿佛一声久远的招呼。
特特将传送阵建在此处的沈杞忽而微笑,眼见小娃娃对漫天大雪不满地撅起嘴,他不慌不忙自袖里掏出香烛一把,用指尖火引燃,指指院门正对着的一座高隆山包,语气难得柔软,简直都可以称之温柔了。
他温柔地对胖崽说:
“来来,给你的两位父亲,还有你自己,烧个香拜一拜。”
说完还觉不足,又补上一句:
“活的时间长了,自己给自己上坟的奇景都能见到,长寿真不错。”
石头精明确接收到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险恶用心,登时横他一眼——这种不肖子孙就应该被煮熟吃掉,何苦留着祸害祖宗。
寒风灌口,他暂时咽下这口恶气,一手勾着白玉山的颈脖,自己也伸着脖子看过去,沈杞所指之处,那埋了一家三口的坟包被白雪深深覆盖,并不明显,除非仔细打量,否则根本认不出那是坟茔。
倒是黑色墓碑在雪堆里颜色鲜明,亦积了一身厚雪,似醒目标志,提醒山中飞鸟走兽和走到此处的游人,此方土下埋了曾经活生生挺立于世的人,而今他们已安静躺下,请避开勿扰。
石头精望着坟茔不知自己都想了些什么,许是冬天太冷,而白雪枯林太萧瑟,他没有拒绝沈杞的提议。
他虽成精多年,却一直在白玉山的庇护下安适成长,知生而不知死。生命里第一次见到亡者沉眠之所,也会本能地心生肃穆,不想失了礼数。
可怜他一个石头成精的小妖,来人间头一遭,心心念念的酒肉还不曾沾唇,先请自己上辈子的两位鬼父亲吃一顿香火。
真荒唐。
石头精一腔腹诽憋在心里,面孔严肃板着,捧着沈杞递来的香烛,蹬着腿儿下了地,走到坟前竖立的墓碑处。
他贴上去一看——这上面写的甚。
“我居然是个不识字的石头精。”他默默地想:“太丢妖精的脸面了。”
传承记忆里的文字,是不知多少万年前使用的,都是些能让他心领神会的鬼画符。如今的文字早已改变,墓碑上的文字他确实一个不认得。
字可以不认得,气势不能丢,石头精振作精神,扭头对沈杞嗤笑:“凭你也想看我笑话?”
不就是给自己上辈子的两个爹上坟么,谁怕他也不怕。
事实证明无论人还是妖,话都不要说得太满。
他这头给自己鼓足勇气,扫开碑上积雪,将香烛插入不知摆了多久的铜炉里,膝盖正在犹豫跪还是不跪——跪下去总有两分不合时宜,不跪似乎也有两分不合时宜。
正在搜肠刮肚地纠结,身周陡然起了风。
石头精“嗷”地一声跳起来,眼睛一闭,拔腿冲到山兄身畔,将自己囫囵缩在袍摆后,挡的严严实实。
不知打哪来的寒风一阵接着一阵,闹着玩似的顺着雪地上的小足印,追在他屁股后面,一路吹到他瑟瑟发抖的身上。
石头精打着颤地悲愤起来,他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尽管身边无论山兄还是沈杞,俱是因为上辈子的他的存在,才会围在此生的他的身边,然而他毕竟已经没有上辈子了,这是无可更改的现状,若世人都像他们一样分不清前生和今世,天上地下怕是都要乱了套。
而他也正是因此才会犹豫跪不跪,难道不是很有理由犹豫这一下子么,凭什么这样吓唬他。
他悲愤地都要跳起来骂人了,恰此一缕寒凉气息拂过耳尖,石头精顿时熄了怒火,“啊啊”尖叫,仪态扫地地一把抱住山兄双腿,将脑袋深深扎进青袍,像只顾头不顾腚的傻鸵鸟。
沈杞冷静地看笑话,看的通体舒泰,又忍不住想起从前,他只是个凡人,记忆局限太多,所谓的从前都是模糊的光阴,幼年的事都忘得没几件,可总有些刻骨铭心的影像会留存在脑海,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着他是被自己全心信赖的老祖宗一把推进人生地不熟的山门。
他的童年终结在那个海腥滔天的小岛上,终结在没有回过头的背影里,背影毫不留情地将他抛下。
即使他后来长大成人,活了几百年的岁数,看过也经过许许多多生离死别,懂了人生便是一场漫长告别的道理——太多的道理让他懂得原谅和理解。
道理他都懂,奈何化不开一口意难平。
沈杞望着那只埋在青袍里的傻鸵鸟,想笑又笑不出来,突然觉得自己放下了。
他从小到大的梦魇从来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和这个三岁的小娃娃有什么关系呢,哪怕是当年那个远去的黑衣背影,也从未真正将他放在心上。
可笑他却因此连梦都不敢做,平白愤懑了几百年,总以为是自己太没用,才会被抛下。
“别躲了,他们现在是鬼差,受上官管束,哪能想来就来见你。”
沈杞说着点了点长剑,示意他去安慰下惊恐的小崽子。
石头精瓮声瓮气:“真的吗?你不要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