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却看到葱生望着自己,望了一会,眼里逐渐噙满了泪。
尔后清澈的泪水划出了两道痕。
“不要。”葱生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喊道:“我不!”
沈珏几乎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一闪而过的念头那么多,仿佛一下子想起最初在沈宅门口抱着自己腿喊“老祖宗”的幼儿。
那么小那么矮,圆乎乎白胖胖的沈家小少爷;
又或许想着,葱生已经很久没有哭过 怎么就突然哭了;
还想着,原来他长高了这么多,跟着他像一条小尾巴,一路上风餐露宿没喊过苦,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白嫩嫩的模样不知什么时候就被风吹雨打成小麦色,还缺了一颗牙。
他想了那么多,仿佛越过了百年时光,看到了那个踩着伊墨的影子长大的自己——离开熟悉的沈宅,走了那么多陌生的地方,见了那么多陌生的人,逼着自己学了许多不知道有用无用的东西,快速地长大。
现在的葱生,一如从前的自己。
沈珏想,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才将他带在身边这么久。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什么用都无有,从来也没有谁能陪谁到最后。
他最后也只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定定地望着沈杞,沉声道:
“就这样罢。”
——就这样罢。
趁着他年纪还小。
趁着时光还短,相处时间并不长。
他转过身,将孩童尖叫的哭喊抛在背后。
那些美好的,牵挂的,依靠的,亲爱的,他从来留不住。
“祖宗!”
“祖宗!”
“祖宗你看看我!”
“祖宗,我是沈杞啊,我是小葱生,你看看我呀!”
孩童喊辟了嗓子,载着不知多少伤心和眼泪,久久缭绕在上空。
沈珏已经走远了,横渡过大海,停在空空如也的车厢旁。
先前两人一猫来回踏出的小径还在,深深窄窄的痕迹通向大海,仿佛一个没有归途痕印。
他的手抬起来,轻轻搭在几乎崭新的车厢上,被他一路扩建几次的车厢又宽又大,上好的木料不久前方漆过桐油防虫防雨。
像一副好棺材。
他摩挲着它的梁,颀长的手指苍白又冰凉,尔后微微一用力,木料便被碾成了尘。
沙滩上留下一滩木屑,海风卷过几次,便扬起来,一半随风走远,一半被海浪卷到了未知的地方。
他望着沙滩上最后一点痕迹消失,紧了紧自己的旧包袱,重新上路。
此后他再没有为谁停留过。
似乎并没有多久,行走中的时光是不动又流动的,就在这漫长又短暂的光阴里,他越来越少想起葱生。
他的记忆让他可以记起所有微小的事和物。
然而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自己想起葱生的时候,仿佛一个陌生人,想起了另一个陌生人。
他记得自己曾经为他停留过,曾带他走过大大小小的城镇,也在烛光下握着他的手,教他一笔一划的写字。
只是想起这些,已经没有愉悦的心情,也无法回味曾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时,快乐又怜爱的心境。
他发现这些回忆变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
于是,他再也不曾想起那个圈着他脖子撒娇唤他“老祖宗”的孩子。
从时光里,从记忆里,结束了。
(上卷 疏林冻水熬寒夜月 完)
第二十三章
沈珏走上罗浮山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
密密稠稠的雨丝打湿了他的额发,洇湿了土地,也一并将坟前墓碑淋透。
清明前后,旁处总是要有雨的,或早一点,或晚一点。
只有罗浮山顶,年年逢他来祭祀时,都要以一场春雨相迎。
也总是这样,细密的,绵绸的雨丝,仿佛一场无声的润泽。
沈珏祭拜了多少个清明,雨水便迎了他多少回。
柔柔春雨很快停了,衣裳都未曾湿透,便云收雨歇,将彩虹挂在天边。
沈珏甩了甩头上水迹,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跪坐在坟前,额头抵在冰冷石碑上叹息:“我泡过温泉才来,毛皮不脏,无需年年给我洗一回。”
他的嗓音粗哑,似石粒在嗓子里摩擦出的声音,是长久静默造出的干涩。
石碑不同他胡说八道,也长不出嘴来嫌弃他,无声地伫立着,让他用额头顶了又顶,又用脸颊贴上去蹭了又蹭,尔后贴紧不再动弹。
阳光温暖地洒在他身上,像一个从背后而来的拥抱。
他却拥着冷硬的石碑。
罗浮山的小院已朽塌,时光摧毁的小院即使维护的再精心也无法维持。
他早先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年年清明来此,将小院里朽烂的木料拆除换上崭新的木头,换了一件又一件,一年又一年。
直到他最后一次装上木窗,方才蓦然发现——父辈们用过的桌椅,躺过的床榻,倚过的梁柱,都被他无意中清理干净,不复存在。
空荡荡而崭新的小院,里面一桌一椅,都不再是那个伊墨亲手给柳延造出的屋。
想明白后,沈珏就没有再做徒劳的事。
于是风吹雨打,霜扬雪落,小院也和建造它的主人一起,成了旧日的一道剪影,长了枝枝蔓蔓的野花和绿草。
坟茔不远处,倒是新起了一座草篷,四面透着风,顶上随意地压了些稻草,里面是新起的炉灶。
从墓碑前起身的沈珏走到草篷跟前,稻草早已不知被风刮到哪里去流浪了,倒是他伐来的几根木头,粗壮笔直地立在原地。木头被他砸的太深,且都是硬木,看上去三年五载里是跑不掉。
跑不掉的木柱上绑着绳索,绳索那头是同样跑不掉的木桶。
沈珏站在光秃秃的木柱圈出的范围里,收拾了炉灶,又去溪边担了水,去山里转悠一圈回来,升起灶火,做了几样他们生前喜欢的菜肴。
沉香燃起,青烟袅袅。
跪拜,叩首,一个接一个。
清明本是光明正大悼念亡者的日子。
他磕着头,却想起一些并不哀伤的事。
他想起自己尚幼的时候,觉得下跪磕头是天大的麻烦——沈家老宅里,他还是辈分最嫩的一茬,于是逢年节,起床先去给阿爹磕头,然后一齐去阿爷阿奶两处,再给他们磕头。
过年都是寒冬,一身福禄寿喜的大红棉衣,又厚又沉地裹着他,把他裹成一个矮墩墩的胖球,屈身都艰难,还要躬身叩首。
他往往热的满头大汗,还要说着新学的吉祥话儿,给沈家亲戚们挨个拜过。
尔后再同长辈们一起,去祠堂里磕头。
沈氏家传百年,规矩繁多,祭祀又是族人群聚最大的事,他们这些小辈连撒娇躲懒都不敢,一个个磕的两眼昏花。
每逢此时,伊墨总被爆竹声炸下山,在沈清轩的小楼里闭紧门窗,蜷在厚重的被褥里窝着。
他偷空跑过去,手上还抓着一把未燃的爆竹,朝他询问:“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磕头呢?”
伊墨向来嫌弃这些繁缛礼节,自然道:“不想磕就不磕。”
他刚咧嘴要笑,没料到伊墨就懒洋洋地翻了脸:“还没见过你磕头,你跪下给我磕三个。”
其时他从来也没给伊墨磕过头,阿爹也没主动让他做过这样的事。
然而那天许是磕头磕多了,磕坏了脑子,听完伊墨的话,连想都没想,“哦”了一声,就咕噜往下一跪,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他磕的过分爽利,眼角扫见伊墨伸出拦截的手——老蛇卧在床榻上,硬是没来得及拦。
等他气喘吁吁地站起身,一身黑袍的伊墨脸上肉眼可见的乌云罩顶,显是心情不大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这事做的有些不妥,又说不清是什么不妥,不知该做什么挽回,只好咧嘴冲他傻笑。
老蛇黑着脸瞪他,瞪了片刻,似乎是叹息一声,收起懒散姿态,端正坐好:“去,端杯茶来。”
他跑去倒茶,屋里没有旁人,热茶早已成了凉茶,他就直接端了过去。
伊墨说:“跪。”
奉茶这种事他最近练得特别熟,立时跪下,双手高高举起一盏凉茶。
伊墨接过,仰头喝了个干净。
喝完凉茶的伊墨将茶盏递给他,重新往榻上一倒,又是懒洋洋的一句:“行了,滚罢。”
翌日天还未亮,他睡醒过来,躺在被窝里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吃了亏,明明伊墨说的是“不想磕就不磕”,却又白赚了他三个头。
白赚了也就罢了,他还一脸嫌弃,像是很不稀罕他磕头——他也很不喜欢磕头的呀。
他越想越不开心,爬起身洗漱完,就冲着阿爹屋里去了。
伊墨没有走,阿爹也在屋里,他冲进去认真道:“我以后不给你磕头了。”
阿爹不作声,一旁看着他们。伊墨扬起眉,望了他一会儿,尔后慢吞吞地道:“想得美。”
又说:“以后每年都要磕。”
见他气红了脸,又补了一句:“不磕就活吞了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放开了自己的妖气,一时威压肆意轧来,仿若泰山压顶,又像是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凶恶,狰狞,急遽的恐怖吓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