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栗再次摸摸心口,想到这么可爱的掌门小师弟,每天给一脸老褶子的祖师爷拍马屁拍的口干舌燥……良心痛。
“反正你也听不懂,就当和尚念经算了。”苏栗安慰着:“我每年给祖师爷作祭的时候,也当王八念经,念完就完事。”
葱生:“小王八。”
苏栗:“…喂,过了啊。”
红马打了个响鼻,龇出一嘴大白牙。
垒起的火灶煮完一锅面,吃饱喝足的两个小子躺在草地上,看着月亮慢慢爬上来。
红马卧在苏栗身边,人一粒,马一粒,月亮底下悄悄啃完了一荷包麦芽糖。
“祖宗,”葱生问:“为什么我们都听不懂那一段马屁?”
沈珏说:“那是古时雅言,腔调同如今不一样。”
“古时是什么时候?”
“最少也有五六千年以前。”
“那你怎么听得懂?”
“总有些流传下来。”
“你懂得真多。”
沈珏提醒道:“今天不写家书?”
家书从半月两封变成一月一封,有时两个月才会写一次。
刚离家时的忐忑不安仿佛成了很久之前的事,看到新奇风物也学会了默默记在心里,不再急急地用笔墨分享给家人。
葱生想着,或许有一天,自己会忘了阿爹和阿娘的模样。
想到这里,心口仿佛被攥了一下,闷闷的有些疼。
他爬起身,从车厢抱下一张矮几,摆出笔墨纸砚。
沈珏取出三颗圆圆的夜明珠,用妖力让它们浮在沈杞上空照明。
他的字如今已经写得很好了,白纸上密匝的小楷整齐端方,盘腿坐在草地上,脊背也挺的笔直,仿佛端坐书台。
像每一个沈家人,在突变里长成从容不迫的模样。
葱生八岁零三个月时,马车终于停在了海岸。
肥了一圈的红马嚼着鲜嫩的甜果,半截白色的马腿被海浪推上来的泡沫打的透湿。
大海无边无际,蓝的像是天空掉在了里面。
海风是咸腥味的,苏栗一边给红马喂果子,一边舔了舔唇,仿佛舔到了海里的鲜鱼,红烧一尾,清蒸一尾,片成片再煮一尾,美得很。
他想的甚美,被沈珏一巴掌扇在后脑勺,扇醒了美梦,巴掌的主人说:“接你们的人来了。”
海岸线那头出现了一个小小黑点,黑点越来越近,便越来越大,似乎是眨眼间,一艘小船便驰到眼前,小船没有艄公,船头只身立着一位身着素色道袍的青年,面白无须,挽着发髻,横插一根阴阳鱼图案的发簪,脚边卧着一只体型巨大的黄胖猫,正半眯着圆眼打量三人一马。
苏栗顿时叫唤起来:“娘嗳!你还没死呢!”
他激动之下踩着海水扑腾扑腾跑过去,伸着胳膊就去抱猫,然后被一爪子扇了个脸开花。
苏栗:“你又打我!”
黄猫:“喵!”
苏栗:“三年不见了你见了就打我?!”
黄猫不伸爪子了,直起身腿一蹬,肥胖的身子直接扑在“不孝子”脸上,用体积把他放倒在海水里。
“咴咴聿。”快跑几步的红马赶上前,抬起前腿来了个凌空飞踢。
黄猫两腿蹬在苏栗胸口,不顾捂着胸口喘不上气的“儿子”,腾起来扇了红马两巴掌,一猫一马在沙滩上打了个不可开交。
沈珏:“……”
葱生:“……”
站在一旁的老祖宗和他的小孙辈牵着手对视一眼,莫名觉得这个师门要凉。
猫马大战打了一炷香。
苏栗抓住猫尾:“娘哎不能打不能打,那是我朋友。”
葱生拽着马缰:“红妹不气不气,那是狸奴他娘。”
黄猫贴着耳弓着身,红马踢踏着前蹄。
船头的青年冲沈珏拱拱手:“就怕这种有点灵性又不是很灵的动物。”
沈珏同意:“半蠢不蠢着实难教。”
黄猫:“喵呜!”
红马:“咴聿!”
沈珏一道眼风横过去,红马倒退几步,掉头小跑到车厢前,长长的马脸明白写着“我不是我没有不关我事”——黄猫从未见过这么软蛋的马,白瞎了高大威武的神骏模样,原来竟是个怂蛋,顿时瞪大圆眼一脸震惊。
它不信邪,且本性桀骜,又仗着自己有靠山,还有两分小聪明,冲着沈珏龇牙,咆哮道:“喵嗷嗷!”
哪怕听不懂猫语也不妨碍听者都明白这不是一句好话。
只是刚刚喊完,就听“啪”的一声鞭响,仿若抽爆了咸腥海浪,震天一炸,唬的黄猫一个激灵,尾巴都炸了毛。
甩出一鞭的小小少年挡在沈珏跟前,鞭梢握在手里,直直指着它:“再骂我祖宗一句试试。”
葱生说:“活、剥、了、你。”
他说的轻极了,一字一顿,白胖的脸上眼睛笑成一对弯月,又可爱又漂亮。
就是嘴里含着刀,眼里淬了毒。
八岁的小人,挡在沈珏身前矮矮一截,却对着黄猫站成了一把凶器。
护短,沈氏家传。
第二十一章
白色的泡沫一层层被推上海岸,黄猫腾起圆滚的身子,在海水里将自己跑成一道橘色闪电,蹭蹭跳回船头还觉不够,一口气蹦到青年道士胸前,把自己悬空成一副颇有重量的挂件。
它觉得自己吃了亏,不敢妄动又不大服气。只好眼巴巴的缩在青年道长怀里,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猫眼,观察他们一行。
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小小少年已经爬回了车厢,将里面的包裹和整理好的木箱一件件往外递,苏栗站在车厢旁一件件接过来堆放在脚边。
两个孩子一送一接忙的不可开交,反倒是两个成人,一位抱着猫立在船头观望,一人空着手站在一边当监工,俱没有要伸手帮忙的意图。
只有一匹貌似想要帮忙的红马时不时抻着脖子探入车厢,只是它除了拉车也着实没什么用处,再缩回头时,嘴里反到嚼着不知什么东西,吃的直打响鼻——约莫是帮倒忙被嫌弃无用,索性一块零嘴儿打发了。
黄猫看了又看,看了片刻,倒是不气自己被个人类小崽子恐吓了,反倒真情实感地觉得这两个成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连个崽都照顾不好,长这么大个头有什么用。
它越看越来气,越想越暴躁,在道长怀里直起身“喵”了一嗓子。
道长低头问:“怎么了?”
猫爪子从肉垫里探出尖利的锋芒,一巴掌就朝上方的小白脸儿扇了过去:“喵!”
道长往后一仰,险险躲过了破相之劫,手一松将黄猫抛了出去,微恼地斥道:“怎地又不如意了?”
猫张了张嘴,本想喵一声,一转念语言不通,心道:我可去你的罢。
又重新踏过海浪,越过沙滩,在微黄的沙子上留下一排小小的梅花印,在苏栗脚畔停下。
苏栗倒是贴心的蹲下身,给它揉了揉下巴,说道:“我这次出门可给你带了许多好吃的,等回山了给你。”
黄猫甩了甩尾巴,露出了悦意的表情。
它也帮不上忙,索性就蹲在越来越高的包裹和木箱上,看两个半大崽子,将车厢里的行李彻底搬空。
后又陪着苏栗,走在他腿边,随着他一趟趟来回将物件抱向船舱,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同样抱着木箱的沈杞。
两人一猫来来又去去,脚印在沙滩上踩出一道深色的小径。
行李们先上了船,尔后是人类一个接一个,在船板上坐好,黄猫最后一个跳上去,卧在自己“儿子”腿上。
岸边余下空荡荡的车厢和一匹卸了马缰的红马。
马身高大健美,油亮的毛皮在阳光下泛着光。
乌黑的木船随着波涛上下起伏,船头立着的道长问它:“要一起吗?”
红马站了片刻,甩了甩头,长长地嘶叫了一声,仿若告别。
马蹄踏在沙滩上只有轻微的闷响,它转过身先迈着小步而后渐渐加速,阳光斜洒,风扬的马鬃漂亮极了。
苏栗搂着猫从船舱里抻着脖子看它奔向远方,忍不住又红了眼眶,他实在是个容易为外物所动的人,明明这一路上也见过许多生离与死别,却总是管不住自己一次次红了眼眶。倒是沈杞,分明比他年幼许多,还能看着红马腾跃而去的背影笑眯眯地挥手。
苏栗:“你不难过吗?”
沈杞:“为什么要难过?它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不是正常的吗?”
苏栗:“它也陪我们这么久了,你居然一点都不难过,以前那条黄狗送别的时候你还哭了呢。”
沈杞:“那时候我小啊。”
苏栗犹疑地望了望他肥嘟嘟的脸,实在没法反驳这句话,只是:“你现在也不大呀。”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沈杞沉吟着,想了许久,方才道:“狗腿子送我们走,我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它,所以才哭。可是后来,我发现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
沈杞说,后来的路上也遇到过很多狗,凶恶的,温驯的,花毛的,黑毛的…遇到好狗,他自然会想起孤村里那条土黄瘦狗,遇到凶犬,他也会想起孤村里的狗腿子。
想起它那么多次,于是离别的伤心就越来越少,反而会更多的记忆起在一起玩耍时的快乐时光。
“于是我就想,我为什么要难过?”沈杞眨巴着眼睛,认认真真对苏栗道:“分开,是因为它有它的事,我也有我的事。虽然分开了,但是它带给我的,明明是那么好的事。”
沈杞继续道:“那么好的事,难道会因为分开就忘了吗?如果不会,为什么要为好事而难过呢?”
苏栗咬着唇,费力的想了想,忍不住道:“可是,以后见不到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