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在外面也轻轻笑了一声,默默地想,可不会吵你啦。
——往后再不会吵你了。
伊墨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蜕一场皮,才蜕了个脑袋,时光便过了五十年。
五十年里,从前把他挂在脖子上来来去去的山猫迎来了第二场雷劫,原本也不该这么勤地挨劈,然而第一次雷劫,让伊墨摊了大半,于是山猫的第二次雷劫很快就来了。
他坚决不肯去人间寻找凡人庇护,约莫是对人类有什么心结,具体如何也无人知道了,他离开了无名山,说是怕打扰黑蛇闭关。
剩下黄娇娇顺从地听了山猫的嘱咐,守着昏沉闭关的伊墨,怕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惊扰了他。
黄娇娇知道山猫“不长眼的东西”指的是山脚魔头,只好悬着心目送他一个人离开,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迎雷,没有回来。
黄鸟不知道山猫还会不会回来,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日复一日地守在黑蛇封闭的洞口,看日升月落,看山脚黑气弥漫到了山腰,看那些无形无状的小魔头蜂拥而至,蝗虫般层层推进。
桃树倒伏,山顶榕树一夜枯萎,干黄叶片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铺满山头。
无名山黑雾弥漫,只有一只娇小黄莺展着双翅站在微微凸起的土包上,从身体里散发着晕黄的光,笼罩着黑蛇闭关的洞穴,不让黑雾进犯丝毫。
“我往后不吵你了,你一定要修成神仙呀。”
黄娇娇的声音传进伊墨耳朵里,听得伊墨又想笑:“哪有那么容易呢。”
“很容易的。”黄莺蹬着腿,在土包上给自己刨了一个小小的坑,一边细声细气地道:“只要你一直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要想,没事睡睡觉就行啦。”
伊墨觉得他简直是在说梦话,然而他自己约莫是烧的糊涂,听着居然觉得有道理,于是答应道:“好,我什么都不想,你也莫要多话,让我继续睡。”
“你睡。”黄娇娇低低地道:“别怕,有我呢。”
黑蛇没有听清他的话,也许是他的洞穴挖的太深,声音传不进来,也许是黄鸟声音太小,只是自己说给自己听。
昏沉的黑蛇将自己盘起来,安静地蜕皮。
他的洞穴在榕树底下,只是一个挖出的小土丘,被他封了口,像一个鼓囊囊的小馒头。
而今馒头上被黄鸟刨了个坑,看上去像是被谁咬了一口。
黄鸟蹲在坑里,又怕以后被他发现,想着一定要瞒住了才好,又余出一点法力,把自己埋了进去,盖上土,装作土丘从没被刨动的模样。
他自知聒噪,只是因为心思多,脑子又转的太快,只好化作许许多多说不完的话来吵自己的朋友们。也自省过自己的性子与修行一途没什么天分,能成精不过是侥幸偷了小道士炼的仙丹,能化人全是山猫和黑蛇的提携——他们仨,修行最精深的是黑蛇,黑蛇总说自己从未做过梦,甚是惋惜的模样。他和山猫都知道,黑蛇没有做梦,是因为他不知不觉中都在修炼,而不是寻常的入睡,自然无梦。
这样天赋的友人若是半途夭折,实在可惜。
黄鸟蹲在坑里,想了想又吐出自己已然缩小了许多的妖丹,黄豆大的妖丹散着晕黄的光,正是这样微弱的光笼罩着伊墨的洞穴,仿佛暗夜萤火随时熄灭,却始终燃烧着,亮了很多年。
他望了许久,又重新吞回去,妖丹愈来愈小,而黑雾愈来愈浓,他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
确实没有撑太久,身下土包依然沉寂无声的时候,妖丹只剩米粒大小,黄娇娇犹豫着,又在眨了眨眼的时间里就下了决定。
他将自己的神魂全部抽出,连同自己娇小的鸟身一起,尽数冲进了那颗小小的妖丹里。
昏黄光晕守着土丘又亮了两年。
伊墨蜕皮到腰身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听见黄娇娇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仿佛响在脑中:“伊墨,我走啦。”
“你去哪?”他四周看了看,周围是潮湿的泥土,也不知黄鸟哪里学来的神通,能传音到他脑海里。
“往后我不吵你了,”黄鸟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好好修行,修成神仙。”
伊墨没有回答,眼前仿佛闪过一道浅浅的金光,他愣了神,紧接着问:“你看见了么?”
他以为黄娇娇会问:“看见什么?”
他等了又等,也没有等来黄鸟的询问,他一头冲出洞穴,外面黑漆漆一片。
“黄娇娇?”
“眭?”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山风呜咽着拂过他的洞穴上小小土堆,土堆里空无一物,黄鸟形神俱散,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是他这一生,隐瞒最好的一件事。
第112章 番外:伊墨前传之渡劫
无名山下起了大雨,雨水落地汇聚成溪,四处漫流。
伊墨从洞穴里探出头,只见乌云黑压压地罩在山顶,整座山都被笼在黑暗里。
反正也不会更黑了,他想着,不明白蜕场皮醒来,为何世间就变了模样,原本老实蜷在山脚的魔头占领了整座山,黄鸟和山猫不知去处,尤其黄娇娇,刚醒时还听见他说话,之后就到处也找不见他,仿佛他不是蜕了次皮,而是被时间所遗弃,连他所居的山峰,一起被遗忘在时光裂隙里。
雨下的很大,仿佛泼水般喧哗。
他钻出洞穴,雨水搅着淤泥很快将他溅了透湿,伊墨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雨下。
泥点溅上身又被冲洗干净。
山顶乌云翻滚,似有雷光蕴藉其中。
喧哗雨声里,隐约传来魔头们的尖叫,伊墨拍了拍尾巴,漫不经心地将离他太近呶呶不休的小魔们拍进了泥淖。
雨这么大,他想,这么大的雨都洗不净你们浑身上下散发的蠢气。
这些魔头约莫天然所限,浑身上下只有一股黑气,因无形无状,所以长不出脑子,蠢得伊墨实在没了耐性,觉得还是弄死它们算了。
在等待自己完全蜕皮和黄娇娇及山猫回家的这段日子里,伊墨想了很多,大部分关于黄娇娇和山猫的去向,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结果来,他不认为黄娇娇和山猫会无缘故地离开,那约莫就是出了事。
他去山脚找那只还不曾完全化形的大魔询问,大魔表示黄娇娇成了魔。
伊墨一尾便将魔头尚未塑好的形体抽散了架,心里觉得可笑极了,黄娇娇名副其实地娇气又臭美,一天要去溪水旁沾翅梳洗十八回,喜爱世上一切桃红绿柳好颜色,且认为黑色是天下最难看的颜色,瞅一眼都要喊眼珠疼——刚上山时黄鸟屡次偷偷叨他蛇鳞,妄想钻研出给黑蛇换个色儿的法子,被揍几回才死了这份心思,简而言之,让挑剔又娇气的黄娇娇堕落成黑污的魔,还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他来的干净。
既然不肯说实话,伊墨想,那就永远别说话了。
传说魔这种东西没什么脑子,原以为山脚底下那只魔是个例外,毕竟它还在试图凝练人形。而今看来是自己想多了,魔就是魔,传说中那般只有贪食本能,吸取一切能吸取的生机,没有理智可言。
比起黄娇娇堕魔,伊墨更信黄娇娇被他们弄死了,且连尸体都被吃了干净,而他最愿意相信的,却是黄娇娇和山猫为了某件事,不得不出一趟远门。
伊墨想,这山如今这么黑。
连野草都无有的秃山,黄娇娇和山猫即使想回来,也会找不到路,便是找到了路,也认不出家的模样——他自己下山一次,归家全凭着隐约印象,最后飞的老高找着自家的大榕树才确定了方向,因而以己度人,想着黄鸟和山猫也同他一样,不分东南西北地凭着感觉走。
他操心地想着要将青山恢复从前模样免得黄娇娇和山猫迷路,首先需要先除了山里大大小小的魔头,再去找些桃树来种在山腰,尔后还要再找一颗同样巨大的榕树,还要去找些花花草草的种子撒下,甚至还需要去捉许多鸟雀走兽放在山上养起来……
要做的事情有那么多,伊墨只是想一想,就累得慌——事情还一样都不曾做,他光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
于是雷劫来的恰恰好。
他在暴雨里将自己骨节一点一点撑开,一回生二回熟地将自己变成一条巨蟒,中途数次停下观看,觉得还不够长,于是一直长一直长,所有的本事都拿来长身体,连护体的法力都顾不上,在倾盆暴雨里将自己长成环抱无名山,头衔着尾的守卫者。
雷光也酝酿着迟迟未落,似乎在等他准备好。
伊墨勒紧腰腹,确认自己将整座山都环住,抬起偌大蛇首冲着天空口吐人言:
“劈。”
天雷:……
也不知今天降雷劫的是哪位神仙,不管是哪位,约莫都有些无语,雷光迟了片刻方才应声而下,沿着他的身躯劈了个遍地开花。
黑色魔气尖声嘶叫,在雷火挨到的一瞬间就湮灭了。
雷劫来的又凶又猛,上神并不因他的作为而容情,巨大雷柱一下接一下劈在他的身上,劈的他皮开肉绽,血还未流出来就被焦熟地止住了,露出森森白骨。
伊墨第二次挨雷劈,却不觉得太难熬,大约抱着目的去做一件事,再难都甘之如饴。
他抬头观看山峰情状,见那许许多多的小魔被劈的灰飞烟灭,心情甚好地哼出鼻音,将山峰勒的更紧,使天雷处处开花,若有钻在地缝里的小魔,他就将尾巴挪过去,又在雷电落下的一刹那将尾巴甩开,辟了空的雷电砸进土里,瞬间抹杀了不成形的小魔头。
他觉得这事儿有趣极了,又觉得天上降雷的那位兴许也是这样想的,总在劈他身体的同时,放出一两簇细小雷电追着他的尾巴跑,意识到这一点伊墨愈发迅捷地将一条蛇尾上挑下跳,东甩西摔,将藏匿的小魔全部发掘而出,劈了个干干净净。
同时将落在他头身的雷电一个不落地全部接下。
肉体的苦痛和心情的愉悦掺杂在一处,他竟生出一种疯狂的快活来,然而快活里又有几分悲痛,似乎深可见骨的伤长到了心口上——无名山已经坍了一半。
被吸走生机干枯的老榕树在雷光里,和山腰的桃树一起成了焦黑灰烬,被雨水不知冲去了哪里。
他们栖息过的榕树林消失了,山猫的山洞也消失了,饮水的小溪不见了,黄鸟不知打哪弄来的汲水的破桶也没了。
即便他再去找来许多桃树,找来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大榕树,也没有地方让他种了。
无名山没有了。
他所熟悉的都在消失和消失中。
后半晌的时候,山中小魔无一留存,安静下来的伊墨在雷光里一动不动,呆了一整夜。
山峰被彻底夷平后,焦黑碎石滚滚而下,几乎将黑蛇掩埋起来。
天雷还没有停歇,依旧一道接着一道,劈向无名山,劈向拱卫无名山的巨大黑蛇,于是碎石被劈成了粉末,将他掩盖起来。
不知又是多久,雨依然在下。
伊墨缩小了身形,从碎石堆里钻出,停在山脚仅有的废墟里,将最后几道雷引到此处。
雷光雪亮,刺眼又凛然,将无名山最后一点痕迹连同山脚躲藏的大魔一起摧毁干净。
云消雨歇时伊墨试着变成人形,这一次却受伤太重,仿佛被打回了原形,怎么也变不出来。
皮焦肉烂的细小黑蛇停在山脚污泥浊水里,抬起上身凝望着成为废墟的故土,看了许久,慢慢游走。
第113章 番外:伊墨前传之人间(一)
鹊山山脉延绵千里,峰头林立,山中多精怪魍魉,新来一条遍体鳞伤的小蛇妖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大事,因而山中精魅也只远远地观察几天,见他不争不抢仿佛耳聋目瞎地盘在山石缝里一动不动,就权当他是条要死的蛇,不再关注了。
伊墨盘在石缝里修养,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出生在无名山,很长时间里,只以为世间就是无名山那么大,等明白世上除了无名山还有很多很多山头时,也只会拿无名山当做中心向外打量,仿佛一只刚刚从井底跳到井沿的青蛙,跳的再远,也忍不住要回头看看那口老井,估摸一下自己走了多远。
这一回走的够远,伊墨心里数着,走过了三百多个日和月。
而他一直当做锚点的无名山被雷劫劈成碎石瓦砾,再过些年月,也许会被荒草掩埋,看不出昔日痕迹,没有了山顶榕树的坐标,伊墨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它了。可山中没了榕树桃林,没了黄鸟山猫,找不到也不是什么很值得在意的事,就像空气里飞过的小虫,生生灭灭,又如枝头落下的桃花,开了又败后,没人会在意第二年新开的花已经不是去年那一朵。
所以山那么多,树那么多,哪里都有他容身之地,没什么可让他恋恋不舍。
伊墨想着又重新静了心,盘曲成一座蛇形石雕,一动不动地任由光阴流转,眨眼百年。
雨后天边显出一道彩虹桥,斑斓地悬在天际,美的不像真的。
蛇形雕像蜷缩在石缝里,彩虹映射不到的地方,身上爬满枝枝蔓蔓的藤草,开了些粉粉白白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