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止住了黄鸟的吵闹,不想山猫接过了棒,啰啰嗦嗦地唠叨:“墨啊,回去我捉野猪给你烤着吃,林子里那窝雉鸡也行,要不老鹰成不成?你若喜欢个子小的雀儿也不难,我上树给你抓来,生火烤熟喂给你。你且忍一忍,先将他吐了。”
又说:“你们长虫吃食也恁糙了些,不拔毛不开膛,什么香得臭得一口吞下去,有个什么滋味呢。”
伊墨觉得,自从开了灵智,最烦恼的事便是从此就听懂了这些唧唧喳喳,喵喵嚎嚎的话。
从前多好,鸟儿啾鸣只有高低上下的音,走兽嘶吼也只是或大或小的声,一切不过是耳旁风。
而今却不得不忍受这些说三道四,流言风语,连吃东西的姿势都要被挑剔。
他一想到这里,又惦记起那点化他的老道,冷冷想着:可给我等着罢。
他走了神,山猫还在嘀咕不休,“若实在馋,你舔舔成不成……味道可好?”
黑蛇支棱起脑袋,一口将昏过去的黄鸟喷在他脸上:“闭嘴。”
山猫两爪接起黄鸟,确定还活着,放松后本能地舔了舔黄莺的小脑瓜。
“……天爷欸。”他哽咽起来:“我真不是有意要吃娇娇的肉。”
伊墨实在没眼看那只被猫舌上的倒刺捋掉一层皮肉的秃鸟,倏地化作人形,一把抓过黄娇娇塞进自己破烂的宽袖,又单手提着山猫的后颈,把四肢垂吊晃悠的废物山猫塞进另一只袖口里。
——世界如此清净,哪怕天空阴沉着脸,都显得可亲可爱。
雷雨后的陌生土地泛着腥气,伊墨打算着回家蜷进自己黝黑的洞穴里养伤,脚下步伐却比老王八快不了多少。
一场雷劫伤势最重的却是他,引雷,挨劈,也不知多少道天雷都落在他身上,皮开肉绽的身躯上,脊背的骨头都露在外面。
几乎丢了性命。
伊墨慢吞吞地走着,身后泥路上留下一道道血迹,和偶尔掉下的碎小肉块。
太远了。他想,我怎么走了这么远的路。
他在那座半腰开满桃花的无名山上出生,长大,修炼成人,走过最远的路也不过是从居身洞穴到山顶榕树林的距离,更多的时候,他连那点路都无需自己走,而是挂在山猫脖子上来来去去。
从前偷过的懒如今都还了回去,仿佛一场报应。
走走停停,挂在他袖袍里的山猫率先掉了出来,接着黄鸟也滚下了地。
维持不住人形的伊墨原地倒下,恢复了细长蛇身。
他觉得自己应是昏了过去,抑或做了个梦。
他从来也没做过梦,只听山猫他们说过做梦的事,山猫总是梦见他吃过的美味,同他说做梦仿若一场自欺的满足,黄鸟只会说:我又梦见从前道观里被我偷了丹药的小道士。
而他痴长百年,尚不知何为梦。
隐隐有药草浓郁的气味将他牢牢包围,还听见女娘的声音在耳畔忽隐忽现,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想着:我开天辟地头一遭做梦,就梦见女娘,难不成是要做春梦么。
活活把自己吓醒来。
他卧在柔软布帛上,想动动身子,发现自己被药草和棉巾裹成了一根雪白的拐杖。
裹缠的紧实极了,留了他一截脑袋在外,整条上身带着点儿弧度曲线,下半截却是笔直——拎在手里可以给老爷爷支地。
也不知是哪位缺德玩意儿的手笔。
“缺德玩意儿”推开屋门走进来,馥郁花香随着她的裙摆袭入,嗓音温软低柔:“我想你也该醒了。”
伊墨看着她,微微有些失望,原来他还是没有做梦,依然不知何为“自欺的满足”。
“我是十七娘。”女子眯起狭长的眼,微微一笑便是春山妩媚的风情:“乃眭郎旧友。”
伊墨想了许久,才想起“眭郎”是指山猫,还是他们初次相识时山猫说过的:我唤眭。
黑蛇勉力挣起半个脑袋:“伊墨。”凝望她片刻,问道:“狐?”
“青丘白狐。”十七娘没有掩饰地道:“修成三尾,入了红尘。”
红尘又是个什么东西。伊墨听了不懂的词,记在心里打算以后问问黄鸟。
“我打发他们回山去了,这里是我家,我夫君是人,怕他们藏不好行迹,惹我家郎君猜疑。”
十七娘又说了几句闲话,不过是受山猫所托,救他一命,请他伤愈后尽快离开,不要多停留,以免被她郎君和一双儿女发现。
伤药自然不是凡物,伊墨好的很快,不过七个太阳起落,一身皮肉就完好如初。
期间最麻烦不过的是藏匿身形,被狐十七从衣柜藏到床底,又挪到房梁上,只为了不让凡人书生发现端倪。
伊墨觉得狐族聪慧的传言实在名不副实,蠢的他伤未好便想走。
然十七娘又是个有诺必践的女狐,也不知与山猫有什么旧故,应下的事就要做到最好,每每攥着他的尾巴,一甩手就将他抡回房梁挂起。
挂在房梁上的伊墨只好掉头将自己抻的笔直,紧紧贴着木头不再试图逃逸。
倒是见到十七娘的郎君很多回,白净书生瘦瘦高高,英俊比不上山猫,可爱不比黄娇娇,不美不丑,也不见有多少本事,平日里就闷在书房写写画画。
他实在不知狐十七看上这凡人哪处优点,要下嫁给他,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十七娘说:“他予我有恩。”
十七娘说:“我们做妖精的,有恩就要报,否则欠了因果,来日就要应劫。”
十七娘说:“我用族内灵药救你一命,你亦欠我恩情,日后我若有难,你也要回报我。”
伊墨便应下。
“我想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劫难,”十七娘见他应的爽利,心情很好地笑了:“我不争不抢,有恩就还,有仇就报,从未伤天害理,你且放宽心。”
伊墨:“哦。”
十七娘:“不过你的雷劫何时到来呢?”
伊墨感应了片刻,回道:“还早。”
“我听眭郎说你替他承了劫,往后不要做这种傻事,幸好他不是伤过凡人性命的妖,雷劫不凶。且雷劫本该自己担,否则记到下一次,他未必活得下来。”
十七娘也是挨过几次雷劫的妖,自认是前辈,指点他将来去人间避劫,挑行善积福的人家躲藏,有福报庇护,只要他不曾伤天害理,天雷便会将他轻轻放过。
只是会欠了人家恩德,往后要记得还。
伊墨一一记下,诚心道了谢。
伤愈后简短告别,回山继续修行。
多年后,狐十七因书生一句:若是有缘,来世再结夫妻。放弃修行,辗转人间寻他转世。
却被转世的书生寻来除妖和尚,缚在锁妖网中露了原形,书生手持木棒,将她活活打死。
许是末路将至,心有所感,狐十七曾托一条刚开灵智的小蛇传话给他:
“恳故友将吾身送归吾乡,转乞爹娘勿作悲戚;来生吾复托狐类,愿终死不启灵智昧伴膝下。
躬嘱故友,吾妖族谨记恩义两分,修行专致方是正道,贪嗔痴妄断勿滋生,切切。”
伊墨赶去时,白狐已被剥皮剔骨,尸碎魄散。
第111章 番外:伊墨前传之黄鸟
橘色余晖映着天边浮云,像一团团正在燃烧的焰火。
伊墨站在山脚,仰头便是夕阳下的榕树林,深深浅浅的橘红像火又像开的过分热烈的花,有群鸟从天边飞过,没入林中。许是站的太远,望过去像是一群扑火的蛾。
这座小小无名山,不高也不矮,瘦瘦削削的模样,大约在许多年前也是有名姓的——人类擅于给事物命名,而这座山很久以前,也是有人的。
人类伐倒山脚的林木,抬回去做了屋梁廊柱;天养的野花野草一把火烧干净,又被收拾平整,做了良田。
还有不知怎样的人类,高矮胖瘦一概不知——这无名氏不知为何,在山腰处,五步一株地种出了一片围绕整个山腰的桃花林。也不知那人后来有无来过,看过自己种的桃林。
兴许看过,然而桃林最好的颜色,应当是这人死后的事了——桃树种太过稀疏,从细嫩幼株长成葱茏大树,也要百年。
也许那人只是一位牧羊少年,咬着青草仰望天边浮云异想天开,兴起了种桃的念头;又或者是一个姑娘——谁知道呢。
不论是少年还是姑娘,桃花成林连为一片的时候,他应是已经死了,便是未死于寿命,也亡于战火——谁知道呢。
那都是伊墨还未出生时的事了。
他的记忆里,无名山只是一座无名的山,山下是一片乱葬岗,埋着许多残缺的尸骨和破碎旌旗与朽烂战车,远处是大片荒芜野地。
白日里阴风阵阵,夜里鬼哭狼嚎,于是人声绝迹,唯有每年开春,桃花灿烂似锦,无声的盛放又凋零。
此时月亮将升,太阳徐落,黑白交替,正是逢魔时刻。
他站在山脚处,脚下是一截曝在土外白骨,能看见白骨上缭绕着一层污黑魔气,伊墨微微蹙起眉,没有多停留。
愈往上走,黑雾愈发浓烈,像是要将他包裹起来,又在离他咫尺间停下——这蛇妖委实难搞,没什么志气又爱恨贪嗔一样不沾,最大爱好仅是睡觉,诱人入魔的黑气碰壁而归。
走了几步的蛇妖又停下来,似自言自语般喃喃:“修成实体早些离开。”
黑雾随风卷走,没有回应。
回到山中的伊墨没有再想起山脚处的魔,许是因为挨了一次雷劫,虽然险些将他劈成皮焦肉烂的死蛇,然而熬过来后,仿佛又从雷火里得了些好处,让他时刻骨肉满涨想要找个地方蹭一蹭。
他甚至来不及同山猫和黄娇娇招呼一声,急急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将洞口封严,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蜕皮。
这次蜕皮不同寻常,他仿佛高烧的病人,在洞穴的泥土里蜷缩着,连清醒的意识都无法保持,浑浑噩噩里隐约听到黄娇娇和山猫的声音在外面说话,似是在唤他。
伊墨想回应两句,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勉强抬了抬头,又栽进了黑暗里。
也不知多久,头部的白皮裂开一道口子的时候,伊墨听见黄娇娇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泥土传来,叨咕个不停,也不知在说些甚,带着点不同寻常的鼻音。
伊墨不耐烦地张开口,终于能发出声,呵斥道:“闭嘴,别吵。”
黄鸟消了音。
他太乖觉,反倒让伊墨觉得自己过分,这鸟聒噪惯了,有事无事都要鸟语几句,他在洞里也不知待了多久,黄鸟关心他聒噪一点也不是什么错事,何必要凶他。想了想,伊墨便放缓了声音,颇有些伏低做小的意味,问他:“出什么事了?我一时还出不去。”
又静了许久,直到伊墨差点又要昏过去,才听见泥土那边,黄娇娇沉闷的声音传来:“无事,你好好修行。”
伊墨说:“自然。”
“伊墨,”黄鸟又说:“你一定要好好修行呀。”
伊墨应了一声,说:“好。”
“你要修成神仙呀。”
伊墨想着鬼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修成神仙,又想着神仙又是什么样子,能让他成天睡大觉没人吵么。
他身上还是皮骨涨疼的难受,想着想着却把自己想笑了,于是笑着回道:“若是修成神仙能让我每日安静睡大觉,不叫鸟雀吵闹,我便修成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