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锋不停留，径直往前走去，那个房间亮着刺眼的灯，没有传出声音，只有粘稠的沉寂。

　　他放慢了脚步，一步步往前，终于看见了房间的全貌和自己在找的人。

　　文凤和芷鸾站在门边，文凤在哭，只是没有声音。芷鸾也在哭，两人抱在一起，却依旧摇晃。

　　往里面看，房间里站满了人，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钱锋一个也不认识。视线的最中间是叶寻，跪着，趴靠在床边，还穿着提拉米苏的工作服。他的旁边蹲着何岭，像是在和他说话。

　　大家往钱锋的方向看过来，目光中满是抱歉，仅仅停留一秒又很快地移开视线，继续沉浸在各自的悲伤中。

　　钱锋在叶寻身边蹲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唤道：“叶寻。”

　　叶寻像是已经木僵，听到声音后隔了很久才缓缓看过来，眼中没有眼泪，像是两口已经枯干的水井，只能看见深幽的空洞和灰暗。

　　叶寻看着他，话音干涩：“你怎么来了？”

　　钱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揽住了叶寻的肩膀，像是一棵大树，把这片叶子暂时收进自己的枝桠里。

　　何岭看了钱锋一眼，轻声道：“我劝不动他，你带他到边上坐一会儿。”

　　叶寻依旧扒着床边不肯走，后面还是文凤和芷鸾一起过来劝才把叶寻带到旁边。叶寻坐在旁边沉默着，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对着尹一晴的遗体告别，他始终没有哭。

　　这一夜漫长又沉默，灯光不厌其烦地亮着，照得所有人的眼睛都肿起来。

　　后面的所有事情像是按下了快速键，最后按钮弹起来的时候，画面停在下葬的场景。这会儿骤然停下，倒显得此刻无比漫长。

　　影沉沉的黑衣，黑得发怵，头顶的太阳都像被黑色吓到一般，只有平日一半的热度，风吹过时竟然觉得像是哪里漏了风，凉凉地直往身上撞。

　　哀乐中，所有人低着头，久久地凝望着那一块灰白的墓碑，上面的字也是黑色，只是这块黑色在灰白的碑上又跳了起来，是这场葬礼中最亮眼的黑。

　　短短几天的时间，叶寻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眶下也压着沉沉的一块黑。

　　尹一晴和丈夫孩子葬在一起，这场团聚时隔二十年，但是站着的所有人却都觉得太快。总是要团圆的，就是再等二十年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们终是见面了，以他们所有人的分别作为代价。

　　人群里黑压压的哭声，但叶寻依旧干着眼睛，站得摇摇欲坠。钱锋想上前搀着他，叶寻扯着嘴角笑着拒绝了，他还是会笑的，只是哭不出来。

　　本以为叶寻还会像那天晚上一样不肯离开，但他这次出乎意料地听话，安安静静地走完了葬礼的所有流程后被钱锋牵回家。

　　回家路上叶寻依旧安静，只是眼下的那块黑越来越显眼了。

　　门开后布布很快迎上来，比平时还要热烈，它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叶寻了。叶寻蹲下来抱了它一会儿，又给它放了粮，蹲在旁边看他吃完。

　　钱锋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着叶寻，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所有的话似乎都没有意义，他只能静静地守在叶寻的身边。

　　“钱锋，我要去睡觉了，晚安。”

　　叶寻说完了，然后像是一个被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在钱锋担忧的眼神中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房间。钱锋想问一句“你没事吧”，但是这种话没有任何意义，他也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那晚粘稠的沉寂跟到了这里，钱锋抱着布布坐在客厅里，听着叶寻房间传来的细小的声音，一点点确认着叶寻现在的状况。

　　先是洗澡的水声，然后是细密的吹风机的声音，最后归于平静。

　　钱锋放下布布，还是没忍住去敲了敲叶寻房间的门，门开得很慢，叶寻穿着睡衣，脑袋半干，声音很小：“怎么了？”

　　钱锋咽下想问的话，转而说起叶寻的头发：“怎么不吹干？”

　　叶寻恹恹地说道：“因为你敲门了。”

　　其实吹风机的声音在钱锋敲门前就已经停了，但是钱锋没有追问，只是摸了摸他还湿着的脑袋，温声道：“我给你吹吧，湿着脑袋睡觉明天会头疼的。”

　　叶寻没有拒绝，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

　　叶寻坐在床边，钱锋站着帮他吹头发，吹风机的声音规律地循环，嗡嗡的，将两人圈起来。

　　吹到一半，钱锋眼看着叶寻的脑袋耷拉下来，靠在他的胸前，然后有凉意贴上来。

　　他冷得一颤。

　　头发早就干了，但吹风机依旧响着，钱锋吹吹叶寻的脖颈又吹吹自己的手，总之吹风机的声音响了很久很久。久到钱锋感受到吹风机的手柄都开始发烫。

　　但他没敢关掉，因为胸口的冷意还在，甚至以点成面越扩越大。

　　他只能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抚上叶寻的肩背，轻轻地安抚着那点微弱的颤抖。

　　最后那点颤抖几乎是感受不到了，钱锋才敢轻轻地唤了一声：“叶寻。”

　　回应他的是叶寻环住他腰的手，钱锋问道：“头发吹干了吗？吹干了我就关吹风机。”

　　叶寻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终于点了点头。

　　吹风机关掉了，房间被安静挤占，钱锋被挤着，话都说不利索。

　　“……你……睡……先睡觉吧。”

　　“嗯……”叶寻应了，但是没有反应。

　　钱锋伸手揿灭了灯，黑暗无形中扩大了空间，钱锋和叶寻被寂静挤压到的身体也松了下来。

　　叶寻抬起脑袋，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因为被风吹到所以抖着：“谢谢你，钱锋。”

　　“吹个头发而已，下次换你帮我。”

　　钱锋伸手从床头柜抽了几张纸，胡乱递给叶寻，说道：“风开得太大，这个天又热，可能出汗了，擦擦。”

　　叶寻接了纸，又说了句谢谢。

　　钱锋把吹风机的插头拔起，把它放在床头柜，然后摸着黑出去：“晚安，早点休息。”

　　钱锋洗完澡后根本睡不着，最后干脆拿了个枕头就守在叶寻的门前，靠在墙边反而心里安定不少，就这样守了一晚上。

　　翌日，叶寻比平时上班的时间起得晚了点，但也不过晚了十几分钟。他照常洗漱好，然后带着东西就准备出门。钱锋听着声音赶紧起来，装作刚起来的模样从房间里出来：“你要去哪里？”

　　叶寻疑惑地看他一眼：“上班，你要出去吗？”

　　钱锋身子僵硬了一瞬，然后自然接到：“出去，我开车吧，今天正好有点事情去公司。”

　　叶寻没有拒绝，一路上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就像是过去的那一个星期消失了一般。他下车跟钱锋道谢，却忘了钱锋是要去公司，依旧嘱咐钱锋回家后发平安照。

　　钱锋赶紧给芳芳发了消息，让她注意点叶寻的状态。芳芳回得很快，钱锋的心总算是往下落了点。

　　不出意外的，叶寻搞砸了今天的所有工作，钱锋来接他的时候他正一个人躲在休息室，像是在潮湿处长起来的蘑菇，阴沉沉的长在滑腻的青苔上。

　　钱锋把他带回家，叶寻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第二天，叶寻没有再出门。丢在外面的手机疯狂在响，是小帅和芳芳。

　　钱锋守在外面，敲了敲门，然后把布布放在门口。但是隔几分钟后再看，布布依旧待在门口。钱锋心里发紧，看见叶寻手机上的消息和电话，拜托人给提拉米苏找了一个临时的糕点师，明天就上岗。

　　看着紧紧关着的门，钱锋抱着布布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知道的只是——经过漫长的一星期，叶寻的崩溃终于降临。

第48章 48.麻药失效

　　整整一天的时间，叶寻没有从房间里出来。钱锋敲门，让他出来吃点东西，叶寻在钱锋敲了很久后说自己在钱锋不在家的时候出来吃过了。

　　而钱锋根本就没出过门，他一直守在叶寻的房间外。

　　叶寻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中午，他的窗帘底下透进了丝丝缕缕的阳光，在地面不停地跳动着，晃眼非常。

　　布布听着开门的声音先冲过来，叶寻把他抱起来，准备给自己找点什么吃的，然后他看见了站在客厅穿着家居服的钱锋。钱锋眼下挂着一抹淡淡的灰色，带着点错愕和无措。

　　钱锋看着他，本来已经想好等会儿再不开门就直接撞门的，但是叶寻竟然自己开门出来了。

　　叶寻偏了偏头，头发遮住了眼睛，声音滞涩：“我还以为你去上班了。”

　　钱锋深深看了一眼他，然后移开了视线，转而坐到沙发上，像是漫不经心：“今天休息，你不也是在休息吗？”

　　“嗯……有点累了，休息一下比较好。”叶寻说着就到了厨房，但他上下翻找了也没有看到什么吃的，空着肚子出来时撞见了刚才还坐在沙发上的钱锋。

　　“饿了？”钱锋看着他，看见了他眼中明显的红血丝。

　　“嗯。”

　　“家里没吃的了，我准备出去买点，一起吧，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你出去吧，我可以点外卖。”叶寻抱着布布在餐桌前坐下，肩膀往下垂着，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往下坠。

　　钱锋在他身边坐下：“一起吧，反正超市也可以送到家，你点饭，我买菜。”还不等叶寻拒绝，他又说道，“我要吃寻春记的。”

　　叶寻看他一眼，然后迟缓地发现自己的手机不在手上，有点茫然，眼睛空幽幽的，像是刚刚走出森林接触社会的小兽。

　　钱锋指了指沙发：“手机在大猫边上。”

　　叶寻把布布放下，走过去拿，听见钱锋说：“小帅和芳芳一直给你发消息，我就自作主张给店里请了一个糕点师。小帅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今天已经去上班了。”

　　叶寻身子僵硬了一瞬，第一次没有和钱锋就人情方面斤斤计较，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拿起手机看了会儿消息，小帅给自己发的消息，说新人已经就位，他作为师兄已经考验过了，是一个手艺过硬的，小帅顺便还恭维了一下叶寻的眼光。芳芳给他发了好几段安慰的话，还说他们会把提拉米苏照顾好，让叶寻照顾好自己。

　　叶寻回了他们的消息，然后躺靠在沙发上，刚才好不容易感受到的那点饿意也烟消云散，他看着天花板，又一次陷入昨天那种无意识的状态。

　　但是钱锋敲碎了他的玻璃罩，闯了进来。平时很好说话的钱锋变得格外尖锐，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沙发上瘫着的叶寻，说道：“我饿了。”

　　叶寻哦了一声，但是不知道要干什么：“那你吃饭。”

　　钱锋叹息一声，拿旁边的枕头盖在叶寻的脑袋上，叶寻的眼睛被强制闭上了。他没有把枕头拿下来，就这个姿势顺从地闭着眼睛。但是钱锋又把他吵醒了，拿开了他头上的枕头，有点凶的：“喝水。”

　　叶寻挣了两下才睁开眼睛，看见钱锋皱着眉头，手上拿着一杯水，已经递到了他的嘴边，杯壁碰着他的嘴唇，水蒸腾而上的点点热气很快润湿了他的唇。

　　叶寻想接过水杯，但是钱锋不让。他只能就着钱锋的手被强迫地把整杯温水喝完了。末了，钱锋还用手背帮他擦了一下嘴唇。

　　叶寻看着钱锋放水杯的身影，迟缓地感到尴尬。

　　“谢谢你，钱锋。”叶寻再次躺下，一杯水下肚，他的脑子被推着动了动，小声道，“店里的糕点师你开的价格是多少？”

　　“和小帅一样。”钱锋挨着他坐下，拿着手机开始点餐，“那我买饭吧，你买点菜。”

　　“哦。”叶寻应下了，但是没动，他看着钱锋在手机上戳戳点点，说道，“你点什么吃的？”

　　“比你的三明治好吃就是。”钱锋的余光一直看着叶寻，看他在房里待一天后又瘦下去的脸颊，手上点菜的份量不自觉就加大了。

　　“哦。”叶寻往后躺，然后被钱锋推醒，横着眉毛：“买菜！”

　　叶寻拿起手机打开页面，但是不知道买什么，他把手机递过去，说道：“你看你想吃什么。”

　　钱锋没接手机，也没说想吃什么，给了一句最难的回答：“随便。”

　　叶寻只好被动思考，考虑着钱锋应该是要吃肉的，咬牙买了两块牛排和一些鸡翅，然后又带了些绿色蔬菜，十分钟后总算是完成了这个任务。放下手机就想又往后躺下去，但是钱锋又把他叫起来了。

　　钱锋胳膊肘怼了怼他，说道：“布布该剪指甲了，起来。”

　　现在的叶寻没有什么脾气，起来了。平时也是他们两个人一起给布布剪指甲的，因为布布会跑，得有人抓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