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袖袍落在桌沿旁,思索着望向门外,有些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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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郁臻启程赶往燕岩山的时候,谢夷白又在陵阳停了两日。
他总在清晨时分回来。
秋季凉爽,他抱着剑,身着银边白袍,同色发带随马尾垂下,衬得他眼眸狭长,锋锐雪亮,十分俊美。
他坐在院中的梧桐枝上,枕着定沧海回复消息,眼睛时不时往下看。
不知看到什么,噙着笑意问郁临:“小小姐,读到哪了?”
郁临正坐在窗边看书,读到各地风物。
早晨清冷的天光落下来,他睫毛轻抬,忽然问:“谢夷白,你的佩剑为什么叫定沧海?”
谢夷白愣一下,眼皮垂下,扫向旁边嗡地一声铮鸣的佩剑。
片刻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少时读了一句诗。”
“什么?”
“明月临沧海,闲云恋故山。”
这句诗从前郁临也听过,因为是一个人,所以为武器取名的理由也是一模一样的。
郁临捧着书,在窗外的树影晃动里仰头看他,片刻后,视线又落在他手中的信封上:“谢夷白,你是不是要走了?”
谢夷白看着他,又看手中墨迹潦草的手书,知道瞒不过他,手指收紧又松开。
他跳下来,下巴微微一点,无奈道:“嗯,阵法已成,要收尾了。”
燕岩山是毒沼遍布的死地,山中毒雾众多,有传染性,修士闻之则灵气驳杂。
为防止毒雾蔓延,大泽居士便提出,以仙门道法为阵,将此地就此封存。
于是百名天骄灵力皆凝聚于此,谢夷白此次来陵阳,除了探查瓮城,正是取镇魔符灵为法器。
如今符灵写好,燕岩山众天骄还在苦苦支撑,谢夷白无法置身事外。
喜欢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似乎唯有这点令人烦心,他们总是来去匆匆,剑光斩在江湖大义之上。
郁临看着他,轻轻点头:“好。”
秋日树影斑驳,他坐在舷窗里,一身简单青衣,手指搭在书卷上,眼眸微弯,看上去温暖柔和。
谢夷白看着他,忍不住俯身,在他唇上轻吻:“小小姐,你等我回来。”
第30章 天之骄子的未婚妻(十)
谢夷白没留多久便又走了,郁临坐在窗下,看显示锁定购买的男主剧情线。
剧情线无法购买,证明在剧本里,这是必须发生的一件事。
在很久之前,郁临发现这件事,也已经做好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谢夷白离开后的第六天,他在一个雨夜里忽然惊醒。
雨水瓢泼,猝不及防冲天而下,闷雷撞在城中的树上,砸出闪烁火花。
不寻常的天气惊醒许多人,雷声撞出的火苗蔓延,在陆续地吵闹声里,咚咚咚地敲窗声急促轻响在黑夜里。
郁临起身点灯,披衣往外,推开窗,见到郁臻持刀而立,站在窗下,神情郑重。
见他出来,郁臻摇头,身后一片雨水滂沱。
她头上的斗笠被雨水打湿,抿着唇,手指轻握窗边,沉声道:“大小姐,出事了。”
郁临推开窗的指尖一顿,定神看她,几秒后,转身回屋。
半个时辰后,郁临一身劲装,长发高束,提剑出来,没有多言,与郁臻一起,乘坐飞舟一路往前。
飞舟坚固,一层层破开雨水,在夜空中穿行,亮起一盏昏黄灯火。
郁臻坐在船头,眉心紧锁,心事重重,缓缓向郁临说这些天发生的事。
“不对劲,太快了。”她说。
她说,到燕岩山后,为不引人注目,也不惊动他人,她没有去郁家营地。
她混迹在普通弟子的队伍里,因为人数众多,无人觉察。
讨伐燕岩山的队伍来自不同的仙门世家,势力盘根错节,虽偶有动荡,有谢夷白压着,一直相安无事。
郁臻坐在飞舟上,神情冷肃,低声说:“在燕岩山谢师叔声望极高,此行除魔以他为首,凡有弟子,无不听他调遣。”
然而就是这样威望深重的谢夷白,居然也出了事。
郁臻说着,抬目往前,发现眼前少女眉眼安静,干净清冷,换了男装,坐在昏黄暖色灯火里,竟有种世家公子的清隽。
郁临仔细听着,手臂轻抵在船舱上,闻声眼皮轻抬,问:“然后呢?”
郁臻怔一下,不由放轻声音:“只是三天前,不知为何,突然有流言传出,说谢师叔私下与邪祟勾结。”
郁臻皱眉:“无稽之谈,谢师叔一剑尽斩十九州,催杀邪祟无数,这话有人敢传,没人肯信。”
“因此。”郁臻抿唇:“在攻进去之前,一切都十分平静,如今想,那时候就有人按捺不动,实际不怀好意了。”
事情一直平稳,是在打进燕岩山的那一天,开始急转直下的。
“如今想,在攻进去之前,有人就这样打算了。”郁臻抿唇,眉眼在黑夜里熠熠生辉,气势逼人。
她说:“阵法已成,邪修与被练的活尸的皆被压制在山谷里,我们攻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好了与仙门鱼死网破的准备,恨意彻骨,不死不休。”
郁臻说:“有弟子往前,当即被斩杀,双方杀红了眼,奇怪的是,邪修战意逼人,却并不如传闻那般毁天灭地,反而更像是……自保。且在众人攻向某个位置时反应剧烈,拼命阻止,颇为悲壮。”
“谢师叔当时便发觉不对,看着场上陡然开始便杀红了眼的惨烈状况,想要叫停,却已经来不及了。”
“两百余名邪修当场被杀,只余下三名伤者,一名首领,重伤被俘。”
“然后我们走到他们拼命护着的地方,发现那里竟是一方村落……村里的人不人不鬼,被邪气侵袭,有所异变,却依旧保留神智……皆是年迈妇孺。”
郁臻的声音放轻。
她说:“有人当即提剑要杀她们,却被谢师叔叫破事情不对,拦住了。”
这些年迈妇孺身上邪气纵横,却鲜活无比,留有神智,她们还算是人吗?她们又真的该死吗?无人知晓。
然而大战在即,谢夷白拦出的这一剑,却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身边是同伴尸体,许多仙门弟子当时已经杀红了眼。
当即有人质疑,谢夷白为何要拦他们?谢夷白为何要阻止他们杀掉邪祟!莫非真如传言所说,谢夷白与邪祟勾结?
彼时地上全部都是尸体,质问的弟子满脸鲜血,声声逼问,字字泣血。
更巧合的是,那邪祟首领被活捉后,一身铁骨,本宁死不从。
听闻这话,却笑起来。
他先是嘲讽仙门弟子道貌岸然,口口声声说除魔卫道,除的是哪方魔,卫的是何种道?
他说当年他们也不过是一方小村落,他们也只是村落里普通的人。
一年妖邪盘踞,存着他们村里的人当口粮喂,村中人被迫灌入邪气,修习邪法存活,多年来却偏安一隅,从无害人之心。
后来名门正道除魔卫道,斩杀妖邪后,却要连他们一并斩杀,天涯海角,撵着他们不放,他们又做错什么?
最后满村百口人,半数妇孺,竟是被一邪修与妖修所救,安置起来。
说完这话,他皱眉,却跟着看向谢夷白,半晌后,微微一怔。
他似乎颇为震惊,在巨大的失神下,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你年岁几何?家在何处?你这般形貌,你莫非是我们的……小恩人?”
他们村当年被一对眷侣所救,彼时女子腹中已有两人骨血。
他多年未出世,十分不解:“可若是你,怎会转而修习仙门术法,你父母是这世上仅有的好人,你为何会与这些道貌岸然的人在一处?”
百年来,仙门传闻里只有一名邪修与妖修的故事,然而故事里的人,并不是什么英雄人物。
是欺师灭祖,屠人满门的奸邪之徒,是恶贯满盈的祸患。
见他竟真似与谢夷白熟识,四下流言逐渐开始不对。
有人开始小声说谢夷白的身世,说谢夷白为何不下手,莫非真是邪修血脉,说这些天的传言。
这等程度的围剿,本是年轻弟子的历练,师长不在,众人讨伐,一环扣一环,竟是要生生将谢夷白逼入死地。
此时邪修再想狡辩他们数十年来一直偏安一隅,缩在此处,没有如仙门世家所说的胡乱为非作歹,也没有人肯信。
当面目慈和的大泽居士从归一山庄队伍后方走出来,笑容温和请谢夷白赴死,谢夷白神情平静,抬目看他,竟是笑了:“你有把握杀我?”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如此声势浩大的行动,将各路仙门弟子皆聚于此处,他的身世在众目睽睽中暴露,这局哪是为了捉尽邪修,捉的是他谢夷白才对。
众目睽睽,妖邪之后,明显的太过顺利与不对劲,知他性格较真,引导他袒护邪修,有人设计这一出,就没想让他活下去。
大泽居士须发皆白,慈眉善目,闻言只淡淡道:“你父母是蝉女和虞道子,或许你听说过他们,却没见过。”
他说:“镇魔符灵在此,阵法已成,谢夷白,你有妖灵血脉,本不该留存于世,二十年前青冥带走你,我就说过,你今日必死。”
“不。”
谢夷白却并未慌乱,定沧海剑光嗡鸣,他站在昏暗的天光下,扬唇笑了下,淡淡道:“你错了。”
他说:“我见过。”
我见过我的父母,在春天里面。
邪修首领多年避在世外,不问世事,听着两人对话愈发不对,此时才惊闻自己叫破了什么。
他看着被困在阵中的谢夷白,杀红了眼,当即为之赴死。
只是已经晚了。
所有人听的清清楚楚。
原来谢夷白,才是这世间天大的罪孽。
万众哗然。
郁臻当时隐藏在人群之外,隐隐约约感觉不对,看着几乎失控的场面,思索片刻,留下防御法器,匆匆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