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馋,还特别馋阮玉山的手艺。
因此打归打骂归骂,阮玉山说要下厨,他第一个递柴火捉鸡。
递完了柴火杀完了鸡,用上好的人参、竹荪和就地取材的些许山珍煨着,煨上一个多时辰,再加些阮玉山才晓得怎么放的山中药材——别看钟离善夜这人是大夫,手上捧着药材只会救人却不会炖鸡,一把炖肉的药材放进去,他炖出来是药,阮玉山炖出来就是鲜得赛神仙的山珍汤。
时候炖够了,直把鸡肉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那些山珍也在汤里入了味。
老鸡是炖得越久越香,钟离善夜守在厨房灶火边,闻着锅里的气味直流口水。
那鸡还没炖烂呢,阮玉山就要揭盖,钟离善夜按住他的手问他要干嘛,阮玉山说先盛出来给阿四煮面,否则人要等急了。
钟离善夜满不高兴,哼哼唧唧地端着碗面去见他还没认在膝下的义子。
别院中设了三进院落,每进之间又多一个小花园,第一进花园正中设着石屏,第二进设着错落的假山,假山后的院子前引了山泉活水分流在花圃之外,蜿蜒于每座房屋之前,取一个背山面水的寓意。
如今入了冬,院子里的花枝倒是干枯凋敝,唯有点假山活水可赏看。
钟离善夜七拐八绕走进最深处的院落时,九十四正草草穿着身单薄的里衣——兴许是天冷,他里衣外又套了件里衣,整个人胡乱穿衣,背着双手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钟离善夜步子轻,玄境是上等中的最上等,即便是阮玉山或者云岫,不刻意提防也很难察觉到他的靠近。
九十四正低头看地发着呆,猝不及防便听身后有人问:“在做什么呢?”
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人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在他面前。
九十四并无上下打量人的癖性,因此看见此人只是注意到了对方的容颜,发现这人容颜年轻,双目明亮却似乎有些失焦;面庞瘦削,眼角虽有一丝细纹,却仍称得上英俊潇洒;身姿不俗,只是两鬓微微见白了。
他看过这人一眼,也不问其身份,也不问其为何来此,只道:“我在等阮玉山。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钟离善夜不做回答,只把手里满院子飘香的一碗鸡汤面递过去:“你的面。”
九十四的视线转移到钟离善夜手上这碗汤面上,原想先下意识弯腰用鼻子去嗅嗅,最后还是忍住了。
钟离善夜挑眉,似是感知到九十四的鼻尖动了动,要准备从自己手里接碗了。
他无声扬唇。
九十四的指尖尚未碰到碗底,侧面便传来一阵极其轻巧的掌风,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只拿着筷子的手毫无阻力般朝自己手上打来,如果不挡,这碗面就要打翻在地。
九十四当即调转指尖,抬起胳膊,弯曲提肘,灵敏地用手腕挡住了钟离善夜的第一招。
然而招式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见对方另一只端着面碗的手骤然松开。
眼见一碗热腾腾的新鲜鸡汤面就要这么垂直落地,九十四侧身弯下半边身体,掌心向上,企图用手掌垫在地上以托住面碗,下一刻,就见钟离善夜脚尖横扫而来,准确无误地踢到碗底!
整碗面蓦地向上飞去,半空中鸡汤飞溅而出,根根分明的银丝面也紧随其后,呈现一副泼洒姿态自碗口飞出来。
九十四眼角微微一搐——阮玉山煮的面!
他顾不得别的,一步横跨过钟离善夜伸过来阻拦的脚,打算伸手抢夺半空中滚落的面碗,企图抓住面碗之后再去接住飞溅出来的汤和面。
哪晓得钟离善夜是缠上他了,手脚并用地踢打过来。先是用脚背出其不意地横在他膝前,原以为能把他拦个狗吃屎,却不料九十四的反应比他还快一招,竟一脚踹向他的脚后跟,直直将他踢开了!
“好小子!”钟离善夜笑着夸赞一声,又道,“看招!”
旋即整个人飞扑过去,双手紧紧攥住九十四两条胳膊,提脚向上,还要用小腿绞住九十四手里的里衣,不让他去夺碗。
钟离善夜的手仿佛两个坚固的蟹钳,死死卡住九十四的胳膊,因他使了全力阻拦九十四向前,这倒是把九十四给惹得正眼瞧他,拿他当回事了。
只见九十四低头冲他邪笑了一下,忽地旋身,直带着钟离善夜两脚离地兜了个圈,趁其来不及稳住身形,抬起小腿便往钟离善夜的后背上扫!
钟离善夜听到腿风,为了躲这一脚,不得以松手跳开。
九十四立即往面碗的方向冲去。
钟离善夜失明的双目眸光一闪,侧耳分辨出个中事物所有位置,便扔出手中的筷子使其飞向坠落的面碗,只听噼啪声响,筷子和面碗对撞的瞬间,二者皆在空中爆裂而开,化作碎片。
“你!”九十四转头,紧蹙着眉头咬牙瞪了钟离善夜一眼。
不过他顾不得往钟离善夜身上还手,飘着步子飞跨过去,雷厉风行地脱去外边那件里衣,往空中宣开,在鸡汤和面条落地的途中用一件衣裳接住了它们。
待他双脚落地,衣裳兜住的一碗鸡汤面浸湿了这层布料,滴滴答答地透过里衣流到地上。
九十四背对着钟离善夜,双手打得笔直,抓着面前这块绷紧的里衣,一动不动。
“嗨呀,”钟离善夜正为自己赢了一局而沾沾自喜,摸着下巴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又意态悠然地拍了拍九十四的肩,心里已然有八分认可了这个义子,认为阮玉山诚不欺他,嘴上说话便十分轻快,“不就是一碗面嘛,吃不到就吃不——”
话音未落,他察觉到这人呼吸声不对。
钟离善夜正过脸,睁大了一双看不见的盲眼,仿佛如此就能看见九十四的神色。
九十四垂眼盯着用里衣兜住的这一碗面。
片刻前这面还齐整漂亮的装在碗里,一看便知是阮玉山用心煮好亲自盛的。他吃过阮玉山给他煮的面,连阮玉山夹面摆面的习惯他都一眼认得出来。
可现在好了,好端端一碗面,费了他和阮玉山大半个时辰,一个等一个做,钟离善夜一来,就让它们这么稀稀拉拉在衣裳里溃不成军地兜着!
九十四一眼不眨地望着这凉透的面,眼角微微发红,抿了抿嘴,末了,语调波澜不惊地轻声道:“你走吧。我不认你当师父了。”
说完便扭头去屋子的行李里拿了筷子出来,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把兜面的衣裳摊开,就着这衣裳低头一声不吭地吃起那一摊冷却凝固的面条来。
竟是全程都没再多看钟离善夜一眼。
这一下倒是把钟离善夜给整愣神了。
他眨巴眨巴自己的盲眼,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等九十四唏哩呼噜吃了会儿面,随后挠挠后脑勺,走过去,试试探探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钟离善夜?”
第60章 鬼话
九十四不理他,只埋头吃面。
钟离善夜侧耳听他安安静静小声呼噜着进食面条的动静,不禁问:“这东西还能好吃?”
九十四仍是不说话。
钟离善夜端来的这碗面其实量并不大,阮玉山本意是想让九十四多喝些汤暖暖身子,哪晓得这面交到钟离善夜手上这么一闹,汤是全撒漏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两筷子就能挑完的面,九十四慢慢吃了好一会儿,吃得全神贯注,把钟离善夜完全晾在一边。
直到吃完,他习惯性举起胳膊想用袖子擦嘴,胳膊举到一半,想起阮玉山以前教他的,又从衣服里掏出一张锦帕,仔细擦过了嘴,不咸不淡地说:“这不是东西。这是阮玉山煮的面。”
说完便起身抓着脏衣裳和筷子回房,毫不留情地关上门,留钟离善夜一个人杵在外头享受寒风。
钟离善夜受一次冷脸,还能受两次?
他活了四百来年,起码有三百八十年——除了在阮招面前,没得到过旁人此等冷遇。
他也是个很有脾气的,自认方才已经拉下脸来给人台阶,然而九十四却不领情。
在个毛头小子面前失了面子,钟离善夜气不过,哼了一声,拂袖回去。
那边阮玉山才把炖得差不多的鸡汤端上来。
在九十四那儿碰了一鼻子灰的年轻老爷子甫一进门,循着香气走进屋子,便见阮玉山坐在屏风后的黄花梨木八仙桌边上。
桌上用珐琅彩花柳纹海碗盛着一整只炖好的竹荪松茸山鸡,海碗旁还放着一个三层高的食盒,一看就是另装好的鸡汤与小菜。
阮玉山不偏不倚坐靠在主位右边的客椅中,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悠哉悠哉地晃起脚,两个胳膊肘靠着扶手,双手交叉再身前,一个闭目养神等他回来的姿态。
钟离善夜才在别院吃了瘪,心里正把不知好歹的九十四骂了八百个来回,此时连带着看阮玉山这个姘头也不顺眼了。
他故意拔高音调咳嗽着走过去,阮玉山闻声,懒洋洋地睁眼,见钟离善夜一声不吭就要开珐琅盖子吃鸡,当即按住他的手:“如何?”
钟离善夜耷拉着嘴角,又是哼的一声。
阮玉山笑:“我就知道合你的意。”
“反了天了。”钟离善夜吹着他没有的胡子瞪着看不见的眼,“你哪只眼睛瞧出来我满意?”
阮玉山笑而不语。
钟离善夜还要揭盖子,手却被阮玉山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阮玉山哂他:“十几年时间,您有些见老啊——怎么连我也掰不动?”
语毕还当真侧目瞧了瞧钟离善夜的脸:“哟,还长白头发了?我先还没仔细看,你这白发——长势喜人啊。几时长的?”
钟离善夜摸摸自己鬓边白发,对此不欲多言。
他对着桌上看得见喝不着的鸡汤咂咂嘴,问道:“你同我说,收他做义子。却跟他说,只叫他拜我为师?”
“哪能是我说的?”阮玉山还是躺在椅子里,歪了歪头,一脸正色地辩解,“照我的意思,他认你做老子,改姓钟离拜入门下是最好不过。可阿四久仰你神医大名,自认做你儿子受之有愧,若没你点头,他是半点高攀的心也生不出来,只敢勉强姑且来此拜师试试。我是劝了又劝,也没能使他松口,非说不能对你大不敬。”
话音刚落,他歪过身子,凑到钟离善夜眼前,压低声音:“可若你想收他做儿子,他高兴都来不及,还有不肯的道理?”
“可惜了。”钟离善夜是早十几年前就摸头这个人油嘴滑舌的秉性,知晓阮玉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子,对上边这番话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拉长音调摇头道,“你家小蝣人脾气傲,我高攀不上——”
阮玉山痞里痞气扬唇一笑,从椅子里蹭起来,亲自给钟离善夜揭了盖子舀好汤,再把他老人家服服帖帖牵到主位坐好,站在后方拍着钟离善夜的肩和气道:“脾气傲,那是对外人。做蝣人的,性子不古怪刁钻些,难免在外总吃亏,你也不乐意堂堂钟离善夜家的人被人欺负不是?今日你将他首肯了,那就不是他外人。”
说到此,他又正了色,语气严厉道:“他敢对你甩脸子,我回去教训他,保管让他明白什么是天高地厚,把他收拾得心甘情愿来你这儿登门道歉!”
钟离善夜扯了扯嘴角,知道他这是两面哄两面蒙,对此非常不屑,捏着勺子舀了舀鸡汤,没放进嘴里,只朝外挥挥手,赶人离开:“滚滚滚!看见你就心烦!”
阮玉山知道这方事儿是成了,提着食盒就往外跑。
跨出门前听到身后传来非常响亮的吸溜鸡汤的动静。
他眼珠子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出了院子往外走,好巧不巧碰上在山里乱窜的那罗迦。
后面还跟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小厮,一副想将其按住却不敢上手的神色。乍一见了阮玉山,便仿佛看见济世活佛一般,个个睁着眼,嘴里喊着阮老爷,祈求他能帮帮忙。
阮玉山冲他们几个摆摆手:“下去吧。”
小厮们刚要退下,他又问:“那个小蝣人如何?”
便有人答道:“才吃毕了饭,洗过了身,这会子正睡着。”
阮玉山点了点头,一面招那罗迦到自己身边,一面低笑:“这小蝣人倒是心大。”
他问那蝣人情况倒也不为别的,只想着待会儿又多个能给九十四交上差的事儿。
蝣人是他救的不错,也是他带来此地的,但那一切也仅仅是看在九十四的份上。
对于这个种族——或者说全天下所有的种族,阮玉山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多余的怜惜,甚至于像蝣族这种常年野蛮近兽的人种,即便当下处境并非他们所愿,但多年来蝣人养成的兽性已无可磨灭,他更不会对其高看一分。
退一万步讲,就是尊师好礼的世家的公子哥儿们,也不少见狼心狗肺的畜生,他又凭什么要对每一个萍水相逢的蝣人额外另眼相看?
阮玉山很能把九十四本身和蝣族区分开来。
九十四是九十四,蝣族是蝣族,他并不爱屋及乌。
九十四高兴,他便救了这蝣人放在府邸养着,左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的口粮,他也出得起;倘或没有九十四,那这小蝣人也就是放在大冷天冻死的命,阮玉山看都不带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