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九十四的手停留在阮玉山的鬓发上,“离我远吗?”
“远。”阮玉山说,“离老头子住的地方近。”
九十四收回手:“那不吃了。”
阮玉山又笑了一下:“你好好洗个热水澡,洗完我就把面煮好端来。”
九十四跟他确认:“洗完就来?”
“洗完就来。”
是以阮玉山一到了穿花洞府,先把九十四带到自己的别院,打发宅子里的人送来热水,守着九十四泡进浴桶,便火急火燎地去找钟离善夜。
他独自去找钟离善夜,当然不单纯是为了炖鸡。
穿花洞府的下人都是老太太从阮家打发送来的,这会子阮玉山要找人,自然有小厮丫头们轻车熟路地引他去见。
钟离善夜正挽着裤脚在地里在种菜。
听见后头有人来了,头也不回,只哼哼两声:“听说这回带了两个蝣人和一只白狼?”
“蝣人是没错,另外一头可不是狼。”阮玉山一边说,一边去给钟离善夜拿手杖,“是那罗迦。”
钟离善夜是个睁眼瞎。
几时瞎的没人知道,反正从阮玉山、阮玉山的爹、阮玉山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打知道钟离善夜这号人起,此人就是个瞎子。
但好歹是活了四百年的老神仙,听声辨物不在话下,行动之敏捷灵活,比起常人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钟离善夜这两只眼睛,瞎与不瞎,区别不大。
比如现在,阮玉山的手杖还没递到他身边,钟离善夜已经抖擞抖擞双腿,三两下绕开自己种的每一颗甜菜,走出田圃洗手了。
至于这人灵敏至此为何还要随身携带一根手杖,阮玉山年幼时也问过这个问题,钟离善夜说是因为打人方便。
说完就往阮玉山偷了他山鸡的手上来了一棍子。
这么多年过去,老头子还是在使这根手杖。
“稀罕事儿。”钟离善夜洗过了手,从阮玉山手上接过手杖,慢悠悠往主屋里去,“怎么?你老阮家今年有大日子,祭祀得砍三个头?蝣人不够,还得拿神兽来凑?”
阮玉山就不乐意听他说这事儿:“待会儿你见了他,别提祭祀的事。”
——阮家年年用蝣人活祭之事,并非天下皆知。
否则阮玉山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族中旧事等等像打发时间似的说出来给九十四解闷。
红州阮家,说好听点天子对其是器重,难听点其实是忌惮。
红州百年来也对此十分清楚,因此拉帮结派发展势力之事,阮家是从来不干。
一来世代天子对阮氏属实说得上宽厚,不管实际是个什么想法,总之明面上对其很是礼待,什么贡品金银、奇珍异宝,隔三岔五就打发内监千里迢迢往阮府派送。阮家如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那在大祈也安分不到这个时候。
二是土匪出身的阮家人也确实对曲意逢迎培植党羽并不热衷。
阮家的子孙那么多年就对两样东西兴趣浓厚:一是搞钱,二是打仗。如此总结下来其实跟土匪也没有太大区别。
秉持着以上两个原则,整个阮氏甚至红州,在大祈自来都不是张扬的做派。除了这几十年出了个阮玉山,因幼时开蒙早,玄道天赋极高,武艺也强,自小便名动西北,长大之后更是出落得英姿飒爽,上马能战下马能文,属于想藏锋也藏不住的苗子。
同时东南无镛城又有个谢九楼与他几乎同龄,照样是声名赫赫,旁人提起其中一个便难免说到另一个,二者这许多年在诸人口中总是好似难分伯仲般一同被讨论,更引得世间对阮玉山多有闻名。
除此之外,世人对红州阮氏便知之甚少了。
这也是那么多年来阮家采买蝣人用以活祭从来只去饕餮谷的缘故。
若非说购入蝣人的渠道,大祈明面上只有饕餮谷,背地里法子并不少,否则也不会有许多人一路盯着打劫从饕餮谷出来的主顾。
多了不说,光阮玉山手下的一指天墟,真想给他每年流通一个祭品到府上,那是最简单不过。
可野路子越多,消息就越不好保住。
引起的讨论和注目多了,阮家就算只想独善其身,也难免会吸引一些想要前来巴结的势力。
阮家人不怕事,但怕麻烦。直接去饕餮谷采买蝣人最是省事。
饕餮谷做了几百年蝣人生意,口风严,摆得正姿态,知道主顾最想要什么、又最忌讳什么,阮家不想走漏的消息,饕餮谷百年来是半点没露出过一丝风声。
加上阮氏一向顺应天子心意在红州深居简出,每年也就采买蝣人之时子孙们会趁此机会去到江南隐姓埋名大逛一场。即便带着个笼子,笼子里装个蝣人,世人也只会当作是哪个富家公子出来游玩,难有知晓那是红州阮府为祭祀所用。
“哟,”钟离善夜轻巧地坐在太师椅里,二郎腿一搭,抄过手边放凉的头茬银针啜了一口,“保密到这地步了?祭品都不能先知道自己要上断头台?”
阮玉山懒得跟他废话:“那不是祭品。”
钟离善夜翘起嘴角:“你小子要背着佘丫头偷摸给自己开小灶?”
阮玉山额头青筋突突跳,指着他道:“哪天把你个老妖怪给炖了,我也不炖他。”
钟离放下茶杯,绕着阮玉山走了一圈,最后闪到人身边,凑在阮玉山耳边贼兮兮地笑道:“癖好挺特殊啊。”
阮玉山:“……”
这倒是让他不好反驳了。
阮玉山沉默片刻,正思索着怎么跟钟离善夜解释自己与九十四之间确实是这么个关系但又并非是对方所理解的关系时,忽听砰的一声。
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膝已然轰的跪下了。
接着阮玉山才明白,刚才那一声是钟离善业的手杖打自己膝窝上来了,顺带还踹了他一脚。
老太太赏他几闷棍他不怕,钟离善夜四百年的功力可不是盖的。
阮玉山身上腿上膝盖上的痛劲儿后知后觉上来,正龇牙咧嘴撑住膝盖要爬起来,当即又听身后呵斥道:“你个小畜生!”
第59章 过招
阮玉山龇着牙摸了摸背,感觉自己骨头都快被钟离善夜那一脚给踹碎了。
他以前不是没挨过钟离善夜的打,可没几次能比这一脚更狠。
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个事儿,又见钟离善夜绕到他面前,举起手杖指着他骂:“你们老阮家有拿活人祭祀的旧俗倒也罢了,我一个外人不便置喙。可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要处理那俩小蝣人你就干脆些,何苦去磋磨人家?我说你这些年也该成人了,怎么也不见立个妻室,合着是有这等见不得人的癖性!”
他拿手杖对着阮玉山隔空点了又点,简直有些气得说不上话的劲头:“你玩什么不好?你玩蝣人!本就是等死的性命,临行前还要被你作此羞辱!人都道士可杀不可辱,你倒好,你仗着蝣人不被当人,是又杀又辱。这叫什么?这叫虐杀!佘瑶英那丫头就是这么教你的?阮家那么多年的家规祖训,都叫你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钟离善夜越说气性越大,左右看看——虽然不知道他一个瞎子有什么好看,反正最后还是干脆把手杖另一头雕花刻纹的金蟾手柄换过去对准了阮玉山:“老子今天就替你老祖母好好教训你一顿!”
阮玉山一看那精雕细琢的梅花金蟾杖就要打到自己头上,原是想躲,紧接着转念一想,又硬生生地受下了这一杖。
叼着三叉梅花枝的楠木金蟾嘴不偏不倚打到他左侧额头。
一股鲜血径直从他脑门淌下来,接着是第二股,第三股。
钟离善夜手上一顿,显然没料到这小子往常如此油滑投机,今日却老实巴交地愿意挨打。
他缓缓收了杖,问道:“怎么不躲呀?”
阮玉山翻眼将他一瞅,自顾拿了锦帕给自己擦擦额头,这才拍拍膝盖站起来:“躲了你还能好好站这儿听我说话?”
那不得把他追得满山跑直到打个痛快为止?
那要换平时他还有功夫跟钟离善夜闹闹,这会子九十四还等着他回去吃面呢。
钟离善夜哼了一声,又坐回那把太师椅上,搭上自己的二郎腿,宛若无事发生:“你说吧。我听听你怎么狡辩。”
阮玉山草草捂住伤口,也大摇大摆地往钟离善夜旁边圈椅上一坐,早已准备好了自己来时的说辞:“阿四,我是有意带回家去的。”
从饕餮谷初遇,到目连村遇袭,再到燕辞洲的一夜大火,阮玉山在钟离善夜面前,用最简洁的话和最省时的说法,倒是该讲的都讲了个清楚。
这也是难为他,好不容易找到个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
在九十四面前尚且因为家族秘辛要隐瞒三分,到了钟离善业这儿,阮玉山可算能讲个痛快。
他必须得把自己与九十四的处境让钟离善夜知道了解得清清楚楚,这才能方便后头开口要人帮忙。
钟离善夜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听了,沉默半晌,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两刻钟之内,杀了整整一个饭馆的人,然后在你面前委屈地哭了一夜?”
阮玉山认为钟离善夜的概括有些偏颇:“哪有整整一个饭馆——那不是还救下一个小蝣人。对了,他说还放了个小姑娘什么的,我没听清楚。”
钟离善夜挥挥手:“你说这么多,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阮玉山身子微微凑过去,微笑着刚要开口,想让钟离善夜收九十四当个徒弟,话到临头眼珠子一转,觉得有个事儿就差临门一脚,于是脱口道:“我送他当你义子,如何?”
钟离善夜冷笑:“我是大夫,不是屠夫。”
说完他蓦地站起来,要把阮玉山轰走:“我就晓得你没憋好屁!就这蝣人的脾性,还给我当义子?我看像转世的天王老子!倘或真收到门下,哪天再一时兴起——哼哼!他在前边杀,我在后边救,直接给我累成孙子!去去去,不收不收!”
阮玉山的脸皮一向很厚:“你连他人都没见到就着急忙慌给拒之门外,这不像你行事作风啊——莫不是前些年养个阮招,给你养怕了?”
提到阮招,钟离善夜的神色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僵硬。
他甚至没来得及做任何掩饰,仿佛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便叫他突遭洪水猛水般呆愣住。
不过那呆愣也就片刻功夫,钟离善夜便扬了扬唇,指着阮玉山道:“你小子,想用激将法。”
阮玉山没应是与不是,只往椅子背上一靠:“你有胆量,就先去会会他。”
钟离善夜道:“倘若我会了还是不喜欢?”
阮玉山只笑:“你会喜欢他的。”
“得了,人还没见呢,就给他戴高帽。”钟离善夜掸掸裤脚,提腿往外走去,“找人给你包扎包扎伤口去,我先瞧瞧那个蝣人儿。”
“等等,”阮玉山叫住他,“第一次会客,哪有空手前去的道理?”
钟离善夜“哟呵”一声,撸起袖子做一个讨债的姿态:“这他*的到底谁认儿子谁认老子?”
阮玉山又擦了擦伤,取下捂在额头的帕子确认伤口不怎么流血了,便上前握住钟离善夜的双肩:“我来!我给你俩安排妥当,如何?”
钟离善夜:“你要怎么安排?”
阮玉山:“把你养的山鸡给我捉一只来。”
钟离善夜一脚踹过去:“去你的!”
大半个时辰后,钟离善夜端着碗将将煮好的银丝鸡汤面到别院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叽里咕噜:“成天就惦记我的那几只山鸡,个臭小子。”
说完,他第五次看向碗里的人参竹荪浓汤和汤里根根分明的银丝面。
接着咽了口唾沫。
钟离善夜别的爱好没有,就是嘴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