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慈低头:“你不用看我,无方门来典当的掌门为了让我相信这是真正的古卷残石,就说了那么多。再多的,他也不知道了。”
他解脱般地松了口气,撑着墙壁企图站起来,边起边道:“我后来也去打听过一些消息。燕辞洲门道深,倒是确有些关于古卷的传闻,据说这世间的残石不止一块,有的不知所踪,有的流落到各大世家或江湖门派手中。其中还有一块,是残石的告灵卷,就在红州——”
“州”字还没脱口,纪慈突然陷入了沉默。
并且维持着才从地上起身的姿势,垂头靠墙,一动不动。
九十四正等他下文,见他话头中止,等待片刻还不见纪慈吱声,便问:“红什么?”
纪慈仍是没有说话。
九十四皱眉,顿时察觉不对,当即拽了拽手里的锁链。
纪慈轰然朝旁边倒下。
九十四上前拨开他脸上的头发,只见纪慈神情呆滞,双唇微张,显然是一个还在说话的神态。
然而瞳孔却已经放大了。
九十四伸手到纪慈鼻下。
纪慈没有呼吸了。
他摸了摸纪慈的皮肤和身体,不过短短一瞬,这个人皮肤已然十分冰冷,并且身体在快速僵硬。
九十四莫名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
纪慈也许早就死了。
他撤走手上的手链,将纪慈的尸身扛起来,在石室前后两道门之间稍作犹豫,最后选择走向那条长长的甬道。
石室另一道门打开后是纪慈的卖场,九十四记得阮玉山同他讲过,为了跟一指天墟争生意,纪慈的卖场永远都会选择跟一指天墟在同一天开张。
他无法保证另一道门打开后的卖场中会有多少人,又会发生什么情况。
如若石室后的卖场高朋满座,那维护卖场秩序的高手也不会少。
目前来看,前方这条甬道才是最安全的出路。
至少九十四知道被纪慈赶到这条甬道外的侍从有几个,是什么模样。
他摸出靴筒中的匕首,以防先前被纪慈赶走的人守在门口,依照自己的记忆打开石室的机关,伪装出纪慈只是晕倒的模样,将纪慈的胳膊放在自己肩上,环住人的腰,将人半是抱半是拖地带出去。
奇怪的是,一路到头,也不见一个侍从。
九十四拖着纪慈走到暗室口,将纪慈放在地道里,自己先从石墨的暗门中钻出来。
天已彻底黑了。
他一眼看见那个门窗紧闭的厨房。
厨房前方的食肆仍旧热闹,人声鼎沸,喧哗声毫无遮掩地传到这处后院。
不知是否是九十四今夜没吃晚饭的缘故,从厨房门缝中渗出来的香气比上次更为浓烈,更叫人闻后饥肠辘辘。
他站在石墨前有些迷茫了。
阮玉山将今夜的一切提前规划得太好,甚至连离间纪慈和侍从的每一句话都安排得恰到好处,这使得九十四今夜的行动十分顺利,很快便拿到了残石,以至于阮玉山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来跟他汇合。
九十四回头对着地道口的纪慈尸身陷入沉思,正考虑是否把人拖出来,再想些法子吸引这里的人来到此处——说不准纪慈家中有什么高人,还能将纪慈再救一救。
他虽憎恶纪慈行事的种种手段,但也认为自己既然答应了纪慈不下杀手,便还是有几分责任要保住纪慈一条性命。
纵然纪慈并非死在他的刀下,但就这么看着人活生生地变作一具尸体,九十四也难以完全的无动于衷。
就在此时,厨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他下意识窜到石墨后方的房柱边寻找掩护,同时微微探头,观测门口的情况。
从门内走出一个粗布麻衣满脸横肉的汉子,像是这里的厨子。
汉子手上提着一个血迹斑斑的木桶,另一只手拿的却并非做菜的屠刀,而是一把极长极大的锯子。
九十四蹙了蹙眉。
这锯子他在饕餮谷见过。
至于是切割什么的,他不愿再做回忆。总之如果只是寻常的家禽牲畜,绝对用不到此等工具。
想到这里,九十四隐约意识到厨房中在做什么。
他体内油然生出一种久违的反胃和恶寒,当即喉间一紧,强行压制住自己腹中的恶心,盯着厨房外那个汉子的一举一动。
对方从木桶里捞出一大把血淋淋的头发,装到随身携带的油纸袋中。
随后又从桶中捞出一把。
直到木桶里的头发装满了那个巨大的油纸袋,汉子才把袋子口用麻绳一栓,走到角落黑暗中的一棵树下,将其丢在墙角。
九十四的目光追随过去,看见墙角放了许多个这样的油纸袋。
蝣人的头发总是留得很长。
他们骨珠的玄气太过充沛,需要各种各样的方法分散在身体各处。
头发、指甲,这些东西长得越长,越能替他们的肉身吸收一部分多余的玄气。
可是指甲长了总不方便,蝣人也不愿承认自己是不修边幅的野兽,因此他们总是留一头长长的头发,为了自救想方设法地做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努力。
然后他们的头发就成为了今日厨房砧板上多余的累赘。
九十四死死抓着房柱,指尖抠进木头里,还是没抑制住那一声反呕。
正从院子里回到厨房的大汉捕捉到这短暂的有一点动静,冲九十四的方位喝道:“谁?!”
九十四从兜里摸出一块石头砸向石墨的暗道口。
那汉子果然先去了石墨前,发现了纪慈的尸身。
九十四听见对方吸了一口冷气,愕然道:“少主?!”
厨房里又有人听见动静探出身来:“福子,怎么了?”
“你过来……”石墨前的人嗓音哆嗦起来,“你看看,这是不是少主……”
厨房里的人哎哟一声,赶紧跑到石墨前。
九十四握紧了手中匕首,从反方向绕过房柱,悄无声息走到他二人身后,看着身下两颗凑在一起观察纪慈尸体的脑袋,面无表情地弯下腰,将那把阮玉山为他特制的削铁如泥的短刃伸到他二人颈边,用极轻的声音道:“去陪他吧。”
下面两个人还没来得及眨眼,刀刃已经割破了他们的喉咙。
温热的鲜血从二人脖颈出喷涌而出,一路从九十四的袖口溅到他的半张脸上。
九十四伸出食指,抹开挂在自己眼睫处的几滴血珠,抬起脚,将这两个厨子连同纪慈一起踹进了暗道。
他方才对纪慈的那一点怜悯荡然无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石墨中这个黑漆漆的暗道入口,按下机关:“你们一个也不冤。”
院子里的一切发生得迅速又安静,厨房里还有断断续续的剁肉声,似乎没人在这个乌云密布的黑夜注意到石墨前发生的一切。
九十四抬头,透过厨房门打开的一掌宽的缝隙,看见厨房墙壁上挂着一只风干的蝣人腿。
他盯着那条蝣人腿看了半响,嗅了嗅院外的寒风,乍然醒悟过来从房中飘出的阵阵香气为何如此非同寻常。
九十四用袖子擦干净刀背,面色平静地朝厨房迈步,缓缓走进这个充满香气的屋子,再关上门,安上门闩,转身一看,数了数,屋子里四个灶,蒸煮煎烤样样齐全,统共还剩三个厨子,两个看灶,一个剁肉。
角落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笼子,里面有个神色麻木的小蝣人,听着满屋子的屠宰声,神情呆滞。
此时终于有一个人注意到九十四的到来。
那人伸手指着他,警觉道:“你是谁?”
九十四的刀很快,非常快。
他的脚更快。
快到这个人还没说完短短的三个字,九十四已经来到他的眼前,捅破了他的喉管。
蝣人的杀戮是寂静的。
如同他们百年来被世人漠视的死亡。
九十四没给这里的任何一个屠夫求饶、反抗或是呼救的机会。
他的刀尖像突如其来穿破窗户纸席卷到此的一场风,当他们感受到这场名为九十四的刀风时,风已经穿过他们的身体了。
最后他来到屋子里仅剩的一个笼子前,打开笼门,用自己尚未丢弃的解磁石解开了笼子里这个小蝣人的手脚镣铐,用蝣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蝣人看着九十四,似乎还没从这场反杀中回神,直到他对上九十四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听见九十四再一次用熟悉的蝣语重复着刚才的话,他麻木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
他怔怔地望着九十四,张合着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木讷地问:“凤神?”
蝣人没有权力屠杀任何一个笼子外的人。
能替他们报仇的,只有他们睡梦中日复一日祈求庇护自己能活过明天的古神。
于是小蝣人的视线在九十四脸上逡巡着,他看着这张完全不同于自己的疲惫、困苦和肮脏的脸,以为蝣人的古神终于在他们饱受追杀的两百年后降临了。
九十四知道凤神。
每一个蝣人都知道。
那是他们口口相传数百年庇佑他们世世代代强大、长寿、快乐的古神。
九十四更知道,这只是一个蝣族捏造出来的虚假神话。
他将小蝣人带出笼子,顺手拿起灶边一碗干净的水——兴许是屠夫自己喝的,兴许是他们用来洗什么东西的,都不重要了,九十四把水塞进小蝣人的手中,低声道:“别怕——以后都别怕了。”
小蝣人眨着眼睛仰视着他,又看了看手里的水,最后张着嘴,仰头把水喝了个干净,几乎恨不得把碗也嚼进肚子里。
与此同时,九十四往门外看了一眼。
有人来了。
他垂下眼,走到门边,对小蝣人做了个不要说话的姿势,独自站在那里等待着。
俄顷,一阵敲门声传来。
小蝣人蹲下身,下意识躲回笼子。九十四则握住匕首,抽出门闩打开门,随后飞快地伸出手,将门外的人抓了进来。
托盘和碗盏齐刷刷滚落到地上,撞击声、破碎声不约而同响起,伴随着女子的尖叫。
九十四把人拎到自己眼前,才发现敲门的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娃娃,虽然个子较高,但脸太稚嫩,不过十二三岁。
他没给对方思考的机会,只低着头冷声问道:“打杂的?”
女娃娃左右看看,被遍地尸首吓得惊慌失措,连话也不会说,只能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