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纪慈整个人脸色发紫,眼珠上翻,九十四才微微松开铁链,半是坐半是靠地挨着石台,仍维持着套住纪慈脖子的姿势,晃了晃手里的链子,就像在随意地拉扯脚下的一只牲畜。
纪慈乍然捡回条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吸了口气,喉咙嘶哑得仿佛筋脉被刮得稀碎,一口气咽不下去,反倒呛咳了一阵。
咳到一半,他忽感觉脖子处的锁链再次收紧。
“我说!我说!”纪慈匍匐到九十四脚下,抬起手,“我说……”
他从出生到现在还没吃过这种苦,被教训了一回,九十四再随便吓唬吓唬,他能把家底都给招了。
平心而论在看见石台上的血迹前九十四杀他的欲望并不强烈,即便是现在,九十四也在考虑要不要放他一条生路——尽管眼前这个人一定杀过不少蝣人。
可这世上杀过蝣族的人太多了,没杀过的才是少数中的少数。蝣族在寻常人眼中不是人,是同人参熊掌山珍海味一样的补品,这风气在娑婆根深蒂固两百年,早已无人去辩论其中是非对错。
他在笼中尚且日日想方设法捕捉一些野雉飞鸟,它们的同类也不见来对蝣人报仇。
九十四再恨,也做不到把每一个沾染过蝣族血液的人都赶尽杀绝。
阮玉山告诉他,人要往上走,不能时时沉溺于过去的苦痛。
记恨会让人变得狭隘不堪,而阮玉山似乎一直在教他学会宽容。
再往前的深仇大恨,在纪慈这样的人身上,也追究不回来什么。
只要纪慈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打任何蝣人的主意,九十四觉得,自己兴许真的会放他一马呢。
他没有说,只先让纪慈带他去拿残石。
纪慈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下湿了一片,膝盖软得又踉跄了两下才勉强站稳,随后腿肚子转筋,两脚打颤地带九十四往石室外走去。
九十四跟在他身后,手中仍牵着套在纪慈脖子上的铁链,发现这人如他所料,打开了石室后方那处深长暗道的门,似乎是要带他往出口走。
正当纪慈的手悄无声息错向机关旁边第二块砖石时,九十四将链子往回一拽,随后抬起胳膊死死卡住纪慈的下颌。
他比纪慈还要高些,因此纪慈被他挟制在胸前时,九十四只要微微往前探头,嘴唇就挨着纪慈的耳后。
他垂下眼,冷冷道:“不要耍花样。”
纪慈打了几个冷战。
他简直想不明白怎么有人的身体能冰冷成这样,又或是自己是在对九十四太过恐惧,靠近对方就像靠近了死亡,这使得九十四天然带着的那股淡淡的异香也让纪慈不寒而栗。
纪慈咽了口唾沫,断断续续道:“我不耍……那里,是放残石的地方。”
九十四半信半疑。
“我发誓。”纪慈恨不得立刻跳脱出九十四的双臂,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美人怀中也并不是软玉温香,而是炼狱刀山,“你不信,你把我挡在前头。”
“不用了。”九十四带着他走向那块砖石,“你来说,我来拿。”
纪慈双腿抖得早已失去知觉,只会麻木地在九十四的牵引下往前挪动。
他的额头不经意间碰到了九十四瘦削的下巴,浑身难以控制地又是一个寒战。
“往左数,第三块砖石,横着错开的那个,对……”他颤巍巍抬起手,指引着九十四,“往下按,再往左转一圈,往右转两圈,再按。”
墙壁后方隐约传来沉闷的齿轮滚动声。
轰隆隆——
四块正正方方的砖石在眼前弹开,纪慈指着那里头道:“残石,就在墙内。”
九十四瞥了他一眼,对他道:“你先把手伸进去,碰到残石,再收回来——不要拿。”
他说完这话,九十四先在心里一愣:怎么这话听起来那么像阮玉山的口气?
第56章 屠杀
纪慈在他愣神的当头已经把手伸进匣子里。
九十四的眼睛比脑子更快,他脑子里想着阮玉山,眼睛看到了纪慈的动作,待纪慈把手伸进匣子时,他再命令道:“把残石抬起来——不要拿。”
纪慈抬起了里面的东西。
九十四又说:“放下,把手收回来。”
纪慈收回手。
九十四静候片刻,确定匣子中并未暗藏任何机关,才伸手进去拿到那片所谓的残石。
纪慈确实没有耍花招。
究其原因大概不是因为他不想耍,而是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他根本没有预料到当日那个满大街得罪商贩的愣头青似的蝣人能忍受如此屈辱,即便被一指天墟拿到卖场当场售卖也要跟易三合作。
蝣人的脑子就是实打实的木头,日复一日的囚笼生活让这个种族只会目光呆滞地等死,纪慈还没见过如此能屈能伸且头脑灵活的蝣人。
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不理解蝣人。
总之身边林立的高手都因为今日易三的一句挑拨被他打发了出去,纪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此刻只能认栽。
九十四将残石拿到自己眼前。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瓦片,在灯下看,又仿佛琉璃。整块残石边缘崎岖,薄如蝉翼,最大的异样就是没有任何异样——甚至在残石片上见不到一个字。
如果扔在大街上,只有百十八这样的小孩会图好看捡起来回去给他养的小乌鸦做个窝。
他睨眼瞥向纪慈。
纪慈当即道:“我绝无欺瞒!这残石的主人前来典当时,言之凿凿,否则我也不会花大价钱买下,更何况——”
他眼睛微睁,抿了抿唇,忽道:“你不杀我,我告诉你蝣族的诅咒——该怎么解。”
这话像是触到九十四心里最紧绷的一根弦,他低下头,终于正眼看向纪慈。
“你说吧。”九十四说,“如若撒谎,我就杀了你。”
纪慈说:“你先发誓,不杀我。”
九十四:“你发誓说的是真的。”
纪慈:“我发誓。”
九十四别开脸:“我不杀你。”
纪慈:“你发誓!”
九十四不发誓:“我绝无虚言。”
纪慈:“那你发誓!”
九十四回头,一副对他恨铁不成钢,很烦他听不懂自己言下之意的模样:“发誓要慎重!”
纪慈愣了愣。
九十四看他还听不懂,只能直截了当地说:“你还不配!”
纪慈:“……”
九十四想了想,认为自己这话有些伤人,又道:“只要你说真话,我说了,不杀你,就是不杀。”
他见纪慈还在犹豫,又认为自己太给对方好脸,于是一扭头轻声道:“不说你就死吧。”
作势便要绞住手上的链子。
纪慈是真怕了方才被绞得屁滚尿流的窒息感,当即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道:“我说!”
他面对九十四实在是腿软得不行,只能在有限的行动范围内悄悄摸着墙壁靠住,屈着打颤的膝盖,咽了口唾沫,借机稍作休息:“来典当这块石头的,是当今无方门的掌门。”
九十四没听过这名字:“无方门?”
纪慈也看他一眼,似乎在为自己还要给这个无知的蝣人解释的事感到烦躁:“无方门,就是个以一招名叫‘金钩陷’的阵法闻名天下的门派。百年前无方门的掌门靠自己一套名叫金钩陷缚灵阵创立了这个门派,号称自己的金钩陷便是当年无相观音在沙佘关用三尖戟拿下蛇妖的阵法。”
这一说到沙佘关,再说到无相观音,九十四的脑子就连上纪慈的话头了——不久前阮玉山才给他讲过矿山那档子事儿,顺便就把这沙佘关的名字由来也告诉了他。
“然后呢?”九十四由审人变成了听故事。
纪慈对他投向莫名其妙的一瞥,考虑到九十四正掌控着自己的生杀大权,只能窝囊地接着讲:“我家里有点门道。”
他说:“其实百年前无方门创派人那套金钩陷,是来自一位神医所传授的掌法,就叫无方掌。”
九十四问:“这创派人骗了世人?”
“没骗。”
纪慈看九十四脸色好些了,才敢大着胆子滑坐到地上,只是脖子上的锁链被拉扯得哗啦响。
“不管是无方掌还是金钩陷,都是真的,当年的掌门也从未隐瞒过。只是后世无方门的弟子们为了名声,刻意将无方掌的故事隐去,大肆发扬金钩陷的阵法,以此招徕门徒。奈何无方门的弟子一代比一代不争气,只继承了开山掌门的慈悲心肠,整日养着所有入门的弟子,却惰于修炼,门中近百年除了死守开山掌门的一套阵法,全然无人肯精进技艺,或在此之上开拓钻研想法子长远发展。整个门派走到如今,只剩表面风光,内里早已穷途末路。”
他指指九十四手里的残石片,因九十四承诺了不杀他,他便渐渐放下心来,语气也舒缓了几分:“这块残石,便是他们这一代的掌门,拿来我这里典当的。无方门如今门庭冷落入不敷出,只能靠变卖老祖宗留下的宝贝过活。”
纪慈瞅了瞅九十四,发现对方正开口打算问他什么,他便一挑眉毛,做出一副不自在的神色:“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为何这么个宝贝,人家不拿去你易三老爷那儿典当,反而来我这儿,是吧?”
他哼了一声,不忿道:“一指天墟生意做得大呀。什么奇珍异宝没有,顶了天的宝贝拿去一指天墟典当,也只会被你们的人鼻孔朝天地压价。同样的东西,拿到我这小门小户的地方,便是物以稀为贵,自然能得高价。”
“他们不会鼻孔看人。”九十四握着铁链,平静地逐点反驳,“你愿意出高价,是因为你总想跟一指天墟在声望上比肩。因此同样稀有的东西,你宁可花费超出它原本价值的钱财也要拿到自己手里,再伺机广告众人。就是为了慢慢地向所有人证明,一指天墟能做的生意,你也能做,他们有的宝物,你也有。以此获得跟他们一样的威望。一指天墟做生意是为了生意,你做这桩生意,只是为了名声和地位。你与典当这块残石的人各有所需,不必拉一指天墟给自己当垫脚石。还有——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流利地说完一大段中土话对九十四而言其实是一件些许耗费心力的事,平日在宅子里,若非必要,他简直恨不得在阮玉山面前一个字代指一句话——反正不用他操心,就是不用吭声,阮玉山也怎么都听得懂他的意思。
可到了外头,九十四又恨不得把自己的意思掰开了揉碎了同这些人交流,半点不愿意停顿或是露怯,仿佛流畅说话的能力也代表了他的一份尊严。
纪慈的脸色跟着九十四戳破他的话变了又变,听到最后一句险些翻白眼,没好气地问:“那你想问什么?”
九十四还是更关心无相观音:“你说无方门的创派人没有撒谎,那他的金钩陷阵法,当真是无相观音当年用来捉拿沙佘关的蛇妖的?”
“据现在的掌门所言,这是真的。”纪慈说到这儿,又打量九十四,“你说你不杀我,绝对作数?”
九十四垂眼看着他:“撒谎也需要慎重。”
下半句话他没说了。
纪慈也不问了。
问就是自取其辱——因为九十四必定会说他不配。
纪慈并没有在九十四面前讨骂的癖好。
他抿了抿唇,说道:“当年无方门的创派掌门,曾进过这块盂兰残石之中,并且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
九十四问:“什么东西?”
“一个铃鼓。”纪慈抬头,对九十四道,“那便是解除蝣人诅咒的关键。”
九十四愣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