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然只有半杯,利落喝完便起身离开。他心绪复杂,索性把房间里的壁画装潢细细看一遍,遇上有人来敬酒攀谈,他也愿意奉陪,只盼着能让脑子里想点别的。
几轮无聊社交,沈璧然有意放纵,不知不觉间又喝下五六杯,渐渐头重脚轻,便找了条离顾凛川很远的沙发坐下,仰靠着消散酒意。
正晕困,身边沙发一沉,他勉力睁开眼,是白翊坐了过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也喝多了?”
沈璧然又闭上眼,语气有些慵懒,“酒好,难免贪杯。”
天知道,他压根没尝出那些酒是什么味,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几种酒。头昏沉沉的,他逐渐听不清白翊在说什么,屋子里的聊天声融成了一锅咕嘟咕嘟冒泡的粥,片刻后,他的头向左一歪,倒在了白翊肩上。
意识半昏半醒间,一股清冷的松木玉兰香近身,一只手忽而抚上他的脖子——那只手掌宽阔燥热,完全包裹住裸露的皮肤,顺着颈椎走形略作摩挲,而后施力,将他从白翊肩头捞起。
沈璧然酒醒了。
顾凛川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沈总,饮酒适度,不要醉了。”
沈璧然头脑浑噩又轰鸣,身体记忆在一瞬间死而复生,他感受到自己颈动脉的搏动正一下一下用力顶着顾凛川的手心,舔舐他手上薄茧。
顾凛川被沈家收养前做过很多粗活,手指关节和指腹都有茧。沈璧然喜欢顾凛川的手,如果说骨形、肌理是老天爷赏的美,那青筋和薄茧则是后天获得的性。年少青涩时,他爱极了顾凛川沉默地凝视他,这只手攥住他的腰、禁锢他的颈,手指用力地嵌入他腿根的肉,掌心轻轻覆住他充血的唇。皮肤摩擦的痛楚成了点燃他的那把火——焚去年少天真,留下一双多情渴望的眼。
颈上忽而一松,顾凛川沉声问:“自己能坐稳吗?”
那只手离开了,但灼热久久不散。沈璧然轻轻点头,忍着摸一摸脖子的渴望,扭头对白翊说了句“不好意思,我去洗把脸”。
顾凛川侧身让道,擦肩而过时,又低声叮嘱:“慢一点,看路。”
沈璧然没出声,出去后,服务生主动引他去走廊深处。深处有两间挨着的休息室,沈璧然推开第一间,进门反锁,直接进了浴室。
热水浇身,雾气氤氲,欲望和湿热一起在空气中弥漫。
洛杉矶市中心到处都是流浪汉,移民的第一年,沈璧然在那里遇到一个从墨西哥偷渡的黑人,来美国前是给黑帮做纹身的。沈璧然原本是他的抢劫目标,但一番攀谈后,却掏钱成了客户,在左边大腿根内侧留了一个纹身。
那人技术很好,只是卫生条件太差,加州炎热暴晒,伤口反复感染,长达数月里,他连走路都痛得想要流泪。
此刻,沈璧然赤身裸体,垂眸看着腿根内侧的刺青——那是一只手,骨骼走形、青筋薄茧,惟妙惟肖。手指微屈,朝着最隐私的地方,让本就躁动的人更加欲火焚身。
六年来,沈璧然既为顾凛川立墓、做善、斋戒,也对着这个纹身放纵沉沦。在这方面,他是没什么道德负担的。反正在这段感情里他早已不知廉耻,坏事做尽,不差这一件。
前一阵刚知道顾凛川没死时,他倒确实想过要收敛,可现在,他冷眼看着那纹身,只发出一声自嘲的嗤笑。
去他妈的。
*
一墙之隔,另一间浴室里,冰凉的水流沿着顾凛川流畅饱满的肌肉淌下,他笔直伫立,垂眼观心。
顾凛川身上有很多被顾老爷子赞许的品格,比如深沉难测,比如居安思危,比如铁腕雷霆,但最特别的,是极端的克己。顾老爷子从不插手子女的风流韵事,可偏偏顾凛川太干净了,干净到他甚至有些不安,连着几年查了宝贝长孙的体检报告。
顾凛川懒得解释,他只是不想为了发泄而随便找个阿猫阿狗而已。他以为人长了手就是要为自己服务,给自己弄是天经地义。
但今天,不可以。因为这不单单是需求,更是欲望,是一股无法和沈璧然剥离开的欲望。
有些人看似拥有很多,但早已被剥夺所有,他是被丢开、被厌弃的那个。虽然沈璧然没有明令禁止,但既然分手了,谁会愿意被前任在这种时刻肖想。要是沈璧然知道了,大概会觉得他丑陋恶心——虽然沈璧然永远都不会知道,但那是他想都不愿意去设想的结果。
今天的冷水冲得格外久。等终于关掉水阀,顾凛川睫上已凝了一层冷雾。高大紧实的身体裹进浴袍,暖风烘干头发,冻僵的手脚逐渐回温。
他熟练而自然地做完这一切,收拾利索一时兴奋的身体,掩藏干净总想越界的心。
就像这些年来想起沈璧然的每一次一样。
第14章
沈璧然想着顾凛川弄完了,罪恶但快乐,浑身都舒坦。
他清理好浴室,独自去会所外的迷你酒吧闲坐,在吧台前点了杯柠檬苏打,利落喝完,缓去一身疲乏。
手机落在包间,他便刷了信用卡买单,正要离开,另一人径直过来,坐进了旁边的高脚凳。
沈璧然怀疑自己纵欲后鼻子失灵了,挨得这么近,却一点也没闻到顾凛川的古龙水味。他不信邪地偷偷吸了吸鼻子,还是没味。
“怎么了?”顾凛川瞥他一眼,不知为何神色有些冷淡,“闻什么呢?”
“没什么。”沈璧然事不关己地收回视线。刚做完坏事,他这会能异常平静地面对顾凛川,甚至随手摸出刚收起的信用卡,“请你喝一杯?”
顾凛川的目光却越过那张卡,看向吧台上签着“Noah Shen”的账单,伸手捻起那页飘轻的纸,在签名上摩挲许久,甚至举起来,对光端详,挑了下眉。
沈璧然还以为他要问这个英文名的由来,不料顾凛川忽然说:“知道么,我的钢笔墨水是特制的,用来防伪。”
沈璧然错愕半秒,脑子里嗡然作响。
——酒吧的圆珠笔断油,他刚才用揣在西装内侧那支顾凛川遗落的钢笔签了名。
他五雷轰顶,哑口无言,只能傻瞪眼看着顾凛川。
一个人能恶劣到什么程度,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不说话,顾凛川竟然也不说话,一边悠闲地摆弄着他的信用卡,一边翻开酒单,在诸多年份的威士忌中精挑细选,还心情很好地和酒保讨论了几个来回,最终点了最昂贵的一瓶,光是开瓶费折下来就要万把块。
等终于做完这一切,顾凛川才转头重新看向沈璧然。
忽而又一笑,“逗你的。”
“……?”
沈璧然发誓,少年顾凛川从未露出过这么邪恶戏谑的笑容,让他很想抛却风度,像小时候那样骑在他身上狠狠踩他。
酒送上来,顾凛川接过酒杯,西装衣袖下,一抹透蓝一闪而过。
沈璧然心生怪异,依稀觉得那是一枚蓝宝石袖扣,还有点眼熟。可他回忆片刻,无果,或许只是商场里的偶然一瞥,或是人情往来时经手过相似款式。
他不再多想,冷道:“看来顾总心情很好,还能开玩笑。”
顾凛川摇头,“正相反,着凉头疼,心情很糟,所以寻你发泄。”
沈璧然只当他胡扯,不再看他。顾凛川便也转过椅子,和他一起对着吧台酒柜,手腕轻轻转动,混合着杯中的威士忌和冰块,用随意又认真的语气说:“不白喝你的酒,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
顾凛川看着酒液,“去墓园那天,我在车上说了谎。”
沈璧然心跳一滞。
什么谎?那天他们一共也没说几句。最有内容量的话,无非他的一句“误拨”、顾凛川的一句“陌生来电”。
顾凛川把威士忌一饮而尽,神色平静,“或许因为我新养了只猫,自己也变得容易应激伸爪子了,不知有没有抓伤你,如果有的话,我道歉。”
沈璧然顿时五味杂陈,有什么话冲到嘴边,却又只能强咽下,如同生吞一把滚烫砂砾,五脏六腑被灼得一片焦。
“沈璧然。”顾凛川叫他。
沈璧然茫然地转过头,顾凛川目光轻柔,与他视线相融,“你呢,有没有骗过我?”
*
“我怎么可能骗你?”
十四岁的沈璧然个子长到了176公分,虽然还是比顾凛川矮一截,但纤细修长的身形在同龄人中已然非常突出。孩童时的可爱五官终于还是生出了令人心动的清俊气,那双笑眼成了越来越多人的难以忘怀。顾凛川忍耐很久听人在背后憧憬、爱慕沈璧然,终于还是为最近沈璧然和校花的八卦生气了。
因为他知道校花下周过生日,而沈璧然前天签收了一个神秘快递,还支开他去礼品店买了花里胡哨、丑陋不堪的丝带。
“顾凛川。”沈璧然见他一路沉着脸,怎么哄也哄不好,也有点恼了。五官紧绷,像一只蓄势哈气的小猫,“我真早恋了也没必要瞒你吧!反正你又管不着我。”
顾凛川差点噎死,心头无名火起,却找不到话怼回去,只能干瞪眼噎在那。
沈璧然乘胜追击,“再说了,打小时候我骗你就没成功过,我早放弃了,和你说的都是实话。”
顾凛川理智上知道沈璧然一定有鬼,但听他这样说,态度还是有所软化:“真没早恋?”
“没有啊,没有!没!有!!老天爷,你到底为什么要纠结这个?”沈璧然急得就差原地转个圈了,忽然,他灵机一动,倒打一耙:“等等!你不会是收了我爸妈的好处,要向他们打小报告吧!”
顾凛川果然上套,立刻解释:“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早恋。”
“真的吗?”沈璧然眯起眼,故作怀疑状盯着他。
顾凛川一脸严肃:“真的。”
“那好吧。”沈璧然一下子又笑起来,小脸一扬,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那我没早恋也是真的,你到底信不信?”
话已至此,顾凛川棋差一着,只能点头。
放学路上行人众多,沈家的司机被支开了,只有他们俩,秋天的空气里弥漫着蜜薯的香甜。沈璧然好饿,正纠结是立刻买一只蜜薯吃,还是等回家让顾凛川给他冲一杯热乎乎的草莓奶,忽然听到顾凛川在他身后郑重地说:“沈璧然,你也要相信我。”
“嗯?”沈璧然回过头,“相信什么?”
落日余晖给身后那个眉目冷淡的少年染上了一层暖意,他轻声出口的那句话也像镀了层金一样,很有分量。
“我没有跟你爸妈一伙。沈璧然,我不跟任何人一伙,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沈璧然愣了两秒,而后风一样刮到顾凛川身后,笑着跳到他背上。
两千多个日夜流逝,少年已经悄然长开。他长手长脚,轻盈的像一只舒展的猫,把嘴唇贴在顾凛川耳朵上,“知道啦。顾凛川永远不会背叛沈璧然。你说到做到,我给你奖励。”
顾凛川垂眸看着地面,地上的两道影子融在一起,他好像真的背了一只猫,最优雅、最昂贵的那种。
他借拨头发的动作碰了下有点热的耳朵,声音还算沉稳,“奖励我什么?”
沈璧然笑眯眯地卖关子。
两天后的深夜,顾凛川给沈璧然读了无数个睡前故事,沈璧然却还哼哼唧唧赖在他房间不走,一会儿要写卷子,一会儿又要玩拼图,把他折腾得无能狂怒。在他困得快要昏过去时,沈璧然趴在他耳朵边——就和七年前沈璧然发烧的元旦夜晚一样,喷着热乎乎的气,对他说:“十二点了。顾凛川,生日快乐呀。”
顾凛川很震撼——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竟然可以在脑海里感受到漫天烟花怦然而起,流光溢彩,寂静而隽永。
像沈璧然的眼睛。
顾凛川的生日是乱填的,因为阮青没告诉过他真正的日子。那年沈璧然还是小孩子,能力很有限,被福利院的模糊信息遛了无数次,但百折不挠,终于在和顾凛川一起生活七年后查明了他真实的出生日期,然后语气稀松平常地在生日的午夜告诉他:“你生日在9月9日,是白露,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五个,标志着寒气增长,夏天真正结束了。”
顾凛川抱着那只被美丽丝带缠绕的礼物,抱得很用力,盒子硌着胸口,些许疼痛让人踏实。
“那你希望夏天结束吗?”他低声问。
“当然啦。”沈璧然笑着说:“顾凛川,我们又可以一起过秋天了。”
沈璧然没骗他,他们度过了又一个美好的秋天,一起上学放学,读书考试,一起看着落叶变黄、树枝变秃。秋天流走后,沈璧然又开始憧憬冬天,他们一起给小山挑选狗狗毛衣,一起装点圣诞树,一起去伦敦参加伊顿公学的交换营。他们在英国的学生派对上第一次喝了酒,醉倒在彼此身上——也是那晚,顾凛川第一次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无法接受沈璧然早恋。
欲望是魔鬼,十五岁的顾凛川还没学会如何抵抗。
*
或许一切抵抗都是徒劳。
沈璧然这样想着,希望酒吧昏幽的光线能稍微遮掩自己此刻的僵硬无措。
他沉默了太久,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撕碎了他那天用尽全力伪装出的冷漠。其实,只要他昧着良心立刻装傻地回一句“什么骗你?”,他就不至于这么被动——顾凛川确实使出了迅猛而强势的一招,但这招其实也很好破解,只要他舍得,舍得在顾凛川近乎卑微示好、把最柔软的要害暴露给他看后,继续无情地再捅上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