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然除了圆谎别无他法,只得费劲伸长胳膊又把那碟烧鳗够了回来,虚伪道:“没诓你,虽然我自己不常点,但那天的鳗鱼确实做得不错。”
“这就对了。”白翊笑容满面,看向顾凛川,“顾总应该和璧然是旧友?可能有所不知,璧然前几年一直生活在国外,我那些出国久居的朋友和他一样,一个个都渐渐变了口味。”
顾凛川没吭声,目光从沈璧然肩膀回到他脸上,白翊也朝他看过来,沈璧然只好硬着头皮尝了一口烧鳗,点头道:“今天这个也做的不错。”
“那好。”顾凛川说,“喜欢就多吃一些。”
语落,便转身走了。
沈璧然硬着头皮吃了好几口鳗鱼,滑腻腻的实在反胃,便找了由头躲去洗手间。刚洗个手,门被推开,顾凛川进来了。
顾凛川从镜子里和他对视一眼,站在旁边的净手台,“刚才是我冒失了。”
沈璧然一顿,“什么?”
顾凛川说:“没想到你现在喜欢吃鳗鱼了,自作主张拿走那盘鳗鱼,没影响你胃口吧。”
顾凛川语气平平,但说话时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从小,顾凛川和沈璧然生闷气的方式就是拒绝对视,沈璧然在宴厅还能刻意忽略他的低气压,这会却无法再视而不见。
顾凛川又说:“正好,我朋友最近买了一家日本渔场,我让他空运几箱活鳗给你养在家里,算作赔罪。再选一位日本师傅上门烹饪,如果你喜欢,以后就让那位师傅住在你家,每天为你……”
沈璧然实在大开眼界,想不到这人年少时一派老成,现在竟然能说出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来,无奈地喊了一声“顾总”。
顾凛川止了话,透过镜子凝着他。
没有旁人,沈璧然低声说:“社交场上相互托捧,白导送鱼是好意,我们还没熟到那个地步,哪好意思强按着人家了解我的口味?”
顾凛川问:“不熟?”
沈璧然坦诚:“几面之缘。我的好朋友是他的男主角。”
顾凛川:“那你是不是?”
沈璧然一愣,“我是什么?”
“男主角。”顾凛川转过头来,目光直白严肃,开口却背出一串新闻标题——“白翊深夜幽会神秘男子,疑似下部戏男主或……什么来着,后面忘了。”
沈璧然听呆了,可顾凛川神色如常,继续道:“裴砚声要投尘晖,总在我耳边读一些乌七八糟的新闻,我刚好听到。虽然你的择偶标准和我无关,但出于情面,我还是想提醒你,演艺圈里没什么好人,你想玩玩还可以,要是认真物色——”
“顾凛川。”沈璧然哭笑不得,“那晚他要和宋听檀聊剧本,宋听檀在楼上等,我们下楼买个宵夜而已。”
顾凛川听了解释,微一挑眉,却没接话。他的视线下移,落在沈璧然的唇上。
沈璧然一定没有意识到,他刚才喊了他大名——他喊他顾凛川,而不是那句冷冰冰的“顾总”。
纵然沈璧然长大后学会了心口不一和虚与委蛇,但这会儿情急起来解释的样子,倒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那双嘴唇小巧红润,软而薄的两片快速开合,很惹人怜。
顾凛川实在很难阻止自己想起从前——从前,他会在沈璧然快速说话时忽然轻缓地亲下去,再用牙齿稍微用点力咬起来,沈璧然那种时候很乖,任由他咬,抬起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这世界上,任何人被沈璧然那样看着超过一秒,都一定会终身任他差遣,予取予求。
顾凛川忽然问:“你觉得,每天都接吻的两个人,算不算谈过恋爱?”
“……啊?”
沈璧然睁眼发愣,不禁认真回忆今晚一共抿过几口酒——应该没喝多啊,顾凛川刚才说什么?
“算不算?”顾凛川目光执着。
沈璧然沉思片刻,忽然明白了,愤愤道:“哪家狗仔拍到了我和白导接吻?这是P图造谣,我要起诉他们!”
“没说你和白翊。”顾凛川细微地勾了勾唇,“是我朋友陷入感情困境,我不擅长回答这些古怪问题,所以随口一问。”
沈璧然怀疑他在胡扯,迟疑地答道:“不一定吧,要分人。”
语落,错觉般地,他发觉对面那双眼中闪过某种情绪,暗淡的,像一颗无光的流星。
顾凛川看了他片刻,低笑一声,“也是。”
顾凛川洗手后便离开了,一个服务生推门进来,给沈璧然送了漱口水和一杯玉兰花茶。沈璧然总算摆脱那股鳗鱼味,想问是谁送的,又觉得不言而喻。白玉兰花香留在嘴里,渗入肺腑,他默立半晌,把那条拭口的丝绸手帕揣了起来。
服务生引他去私宴包房。长桌已经快坐满了,尊位两侧都是广砚和尘晖的董事,沈璧然和他们一一点头微笑。白翊也是股东,但股份不多,坐在靠门附近,和宋听檀之间隔了一个座位,一看便知是给沈璧然留的。
沈璧然才刚落座,身后大门洞开,顾凛川来了。
桌上谈话顿时止住,众人纷纷叫着“顾总”起身。顾凛川和尊位之间仿佛存在一条笔直的通路,他大步向前,然而走了两步后停了,就立在白翊和沈璧然身后,朝远处裴砚声抬了抬下巴。
裴砚声无所谓地起身,往上挪了一个位子,坐到尊位。他下面一个人看顾凛川仍旧没有动弹的意思,便也顺着往上挪了一个。顾凛川脚底下像抛了锚,牢牢地扒在原地不动,于是,这半边的人就一个一个地往上挪,直到白翊上手位的椅子空了出来。
白翊没挪,笑道:“顾总是要挨着我坐吗?”
顾凛川开口,“我坐你这。”
包间里微妙地静了下去,白翊敛起笑意,一言不发,顾凛川也自岿然不动,与他目光相执。
许久,尘晖的一位董事喊了白翊一声,白翊这才起身,向上挪了一位。
顾凛川解开西装上的一粒扣,在他和沈璧然之间从容落座,坐得八风不动,稳如泰山。
“各位请便,不必拘束。”他终于开了尊口,“我也是来和朋友蹭顿饭吃而已。”
第13章
顾凛川主动说了句场面话,如平湖投石,掷地有声。
乍一听是在展示裴砚声和他关系亲厚,但仔细品,最微妙的却是一个词——“也是”。
他“也是”来和朋友蹭饭吃,在这张桌上,能对号入座的就只有沈璧然——那位宋听檀带来的,名不见经传,但举手投足贵气十足的小老板。
席间觥筹交错,宋听檀起身敬了几轮酒。沈璧然原想着帮他分担一点,谁料顾凛川那尊大佛往身边一坐,所有酒杯到他面前自动转弯,到头来,整张桌只有他和顾凛川滴酒不沾、低头吃饭。
倒真成来蹭饭的了。
沈璧然无计可施,只能暗中注意宋听檀的状态——宋听檀酒量过人,但在应酬场上未免过于实诚,免不了深夜回去后遭罪。他正想提醒宋听檀注意分寸,服务生敲门进来上最后一道主食,花胶海参炖米羹。按人头布菜,先端给顾凛川,然后是各位董事。
白翊起身帮衬,端起一碗放在沈璧然面前。
顾凛川仿若未见,只用勺子缓缓拨着面前那碗羹。
沈璧然接了米羹,直接推给宋听檀,顺势低声叮嘱他“少喝点”,回头对白翊歉意一笑,“抱歉白导,我不吃海参,没这个口福了。”
白翊点头表示理解,又问:“还有什么不吃?”
顾凛川恰好倾身尝羹,遮住了沈璧然看向白翊的视线,沈璧然挪动两次也没看全白翊的脸,只好隔着顾凛川的侧脸囫囵答道:“小时候被家里惯得很挑食,一两句都说不完。”
“惯着也是应该的。”白翊很大度地笑,“下次吃饭时仔细和我说说。”
服务生躬身撤出,路过顾凛川身边时,顾凛川低声对他吩咐了一句。片刻后,服务生又返回,端上一碗甜品。
黑豆沙酒酿元宵炖蛋,用料朴素,但熬煮喷香。细腻的汤羹盛在青玉碗里,清甜满室,让山珍海味都失了色。
可惜,只有小小一碗,只放在沈璧然面前。
顾凛川眼皮也没抬一下,“你吃这个吧。”
裴砚声忽然笑了一声。白翊闻声转头,不客气地对这位新上任的大老板挑了眉。顾凛川倒反应平淡,用手帕擦了手才问:“怎么了?”
“没什么。”裴砚声想了想,对顾凛川道了声恭喜,“刚才看到新闻,德国政府的铁路项目被Peak拿到了。听说标期历经十个月,打败了几十家新锐企业。”
那家建造口的子公司不在顾凛川的管辖范畴,他回忆片刻才“哦”了一声,随意道:“本来也没什么悬念。毕竟先入优势才是最不可破的壁垒,虽然后来者众多,但不足忧心。”
桌上更加静谧,白翊垂眸喝茶,董事们递换眼色,裴砚声揶揄闷笑,宋听檀表情管理在线,但桌子底下,使劲掐着沈璧然的手在他腿上画问号。
沈璧然手疼,头疼,自暴自弃,低头一口接一口把炖品吃了个精光。
顾凛川还探过来看了一眼碗底,“我还以为你在国外口味变了,看来还是老样子。”
声音不大,只入了左右两人的耳。
“谢谢顾总。”沈璧然诚恳道:“我只不过是真的饿了。”
饭局后半场,宋听檀这个“艺人代表”成了高管们集火的靶子。宋听檀在社交场上向来落落大方,来者不拒,酒到杯干。老东西们惊叹赞美,灌得更不留情。
白翊其实能替他说两句话,但按兵不动,因为这是尘晖头部艺人的义务,也是宋听檀自己在这一行立身必要的付出,有舍有得,没必要搞得受多大委屈似的。
沈璧然太了解好友,见那双笑眼越喝越清铄,心道不好。正要阻止,宋听檀翩然起身,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白的,款步到裴砚声面前,替他倒薄薄一层,笑说:“最后一杯敬裴总,未来还要多仰仗。”
根据沈璧然的观察,裴砚声虽然气质阴沉,但今天席间的态度还算温和,应该不会拂了宋听檀的脸面。
可裴砚声却没动,目光在宋听檀微红的面颊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严肃开口:“头部艺人的健康和嗓子是公司重要资产,不必要的酒少喝。”
宋听檀愣了一下,就连沈璧然一时间都有些拿不准,裴砚声是在护宋听檀还是在针对他。好在宋听檀反应很快,笑容依旧真诚,换茶代酒,敬了裴砚声。
正餐结束,高管们提议转场。裴砚声自然要去,询问顾凛川的意思,其他人也期待地看着这边,只是无人敢怂恿——顾凛川今天来是一时兴起,说句不好听的,这张桌上,原本没有谁是能和他一起用餐的。
顾凛川没反应,反而看向沈璧然。沈璧然当然不想去,但宋听檀跑不掉,而且宋听檀已经喝多了。他只好避开顾凛川的目光,问宋听檀:“你坐我的车?”
顾凛川于是开口:“我也不好白白蹭饭,各位去我的地方吧。”
沈璧然预感到“顾凛川的地方”不会简单,但当他发现这人竟然在博物馆里购置了一间私人会所时,还是惭愧于自己想象力的匮乏。
博物馆大厅旁侧有间狭窄的酒吧,会所就藏在酒吧身后。酒吧是公开的,但会所只服务顾凛川。
包间光线幽暗柔和,一客两侍,侍者立在盲区,没有存在感,但客人需要时无处不在。众人三两一伙分散开,美酒、雪茄、燃香、闲聊,气氛逐渐松弛。顾凛川和裴砚声坐在直角摆放的两张沙发里说话,沈璧然想给宋听檀找个清净的地方缓缓醉意,和顾凛川视线相撞,顾凛川伸手往自己身边一指。
宋听檀已经流露出难受,沈璧然不多犹豫,扶他过去坐下。一通忙活照看,终于抽出身来,才听到旁边顾凛川和裴砚声的交谈。
他们在聊私人飞机。
蓦地,沈璧然心中一坠,他拿了一杯酒,却没有入口,只垂眸看着杯中深色澄澈的酒液。
顾凛川忽而回头看向他,低声询问:“有话说?”
沈璧然心中沉郁纠结,许久才道:“听到你们在聊飞机。”
顾凛川点了下头,“有你喜欢的型号吗?”
这话太抬举他了。别说今时今日,就算在辉煌时期,沈家也没到能玩私人飞机的程度。沈璧然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陈年误会的来龙去脉,他心里早有推断。但此时此刻,听到顾凛川提到飞机,他又产生一种求证的冲动。可求证了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再嘲笑一番自己的无知荒唐,难道还能让他重新拥有一个死去的、属于他自己的“顾凛川”吗?
自嘲片刻后,他还是抬起头,朝顾凛川粲然一笑,“顾总这些年很少坐民航吧?”
顾凛川审视着他的神情,“也不是。私飞申请航线很麻烦,临时行程还是要坐民航。”
沈璧然无声点头,继而轻声问:“那年,是坐私人飞机走的吗?”
他说“那年”,没有说哪年,也没有说去哪。但他知道顾凛川应该能听懂,果然,顾凛川只顿了一下便点头,“怎么了?”
沈璧然径自垂眸笑起来,一绺头发散出,垂落颊侧。昏幽之中,他笑意璀璨,却难掩眸中晦涩波动。
“只是随口问问。”他轻声说,提起酒杯,“多谢顾总今天的照拂,和你喝一杯?”
顾凛川看着他,眼神很深。酒侍捧酒上前,顾凛川选了和沈璧然杯中同款的Clase Azul龙舌兰,自斟一杯,很满。沈璧然见状便也要把酒续满,可顾凛川却已伸杯过来,和他轻轻一碰,撞声清脆,杯沿齐平,分毫不差。
“尽兴便好,不必多饮。”顾凛川低声说着,自己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