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叫做耿十八!”石头第一个消息便肯定了洛云初的猜测,“我朋友说这个耿十八生了一场重病,最重要的是,他那天确实看到人已经咽气了。可是后来又莫名其妙活了过来。而且他那天活过来以后,还冲着门外拱手作揖,好像在感谢什么一样?”
李中之肯定说道:“定然是那东海匠人。那匠人曾经有些奇遇。不然也不会生出逃跑的想法,耿十八可能就是受了他的撺掇。不过逃跑的勇气是东海匠人给的,他却不如耿十八聪明,不知道抹掉自己的名字。”
“现在问题是让耿十八承认这件事情。”洛云初说道,“否则名字被抹掉了,也没有证据带他离开。”
“洛大师可有想法?”李中之询问。
洛云初思考半晌,这才说道:“可以吓一吓他。”
李中之不理解他的意思,不过很快,洛云初的安排便让他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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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耿十八再次抛下妻子,独自休息。
死前妻子的话让他心凉了,同样也鄙视不已。之后便不愿与妻子睡在一起,恨不得离她远一些。
这段日子他一直睡得有些不安稳,一到梦里就总想着阴差找到了他,用勾魂索将他拘住拉到阎王殿前审判。最开始的时候,耿十八甚至会在梦里惊醒,继而陷入深深的惶恐之中。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都没有被找到,耿十八才逐渐放下心了。惶恐也没有一开始那么严重了。
陷入思考的耿十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变化,浓重的雾气进入了他的屋子,周围一切事物都开始变得朦胧起来。
绿色的雾气飘到床边,围绕着耿十八漂浮,在不知不觉间被耿十八吸入身体之中。
“耿十八,耿十八!”耿十八感觉身体被人摇晃,烦不胜烦地睁开眼睛,结果就对上一张鬼脸,那鬼脸还吐着长长的舌头。高高的白色帽子上写着“一见生财”四个字。
耿十八心中一悚,吓得起身连连后退。也终于看到自己床前的两个鬼。一个身穿黑气,一个身穿白衣,最重要的是在他们的手上还拿着勾魂索。
耿十八惊慌的同时,心里却有种终于来了的放松感。
这些日子他提心吊胆,每日都想着阴司派人来拿他。可又告诉自己,阴司每天来往那么多鬼魂,不一定能注意到他这个小角色。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他反倒松了口气。
可是一想到自己就要离开,脸上却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白无常愣了一下,这才说道:“你哭什么?”
他这还没拿人啊,而且都敢从地府逃跑了,结果却只有这点胆子吗?
耿十八哽咽擦着泪水,他还想为自己争取一番:“我前些日子生了重病,好不容易好了,本来心里高兴,没想到七爷却找上了门,大惊大喜之下,哪能不伤心呢?敢问二位,我是因何而死呢?”
黑无常问道:“你真的不清楚?”
耿十八摇头:“我只是有些冤枉,明明在家中休息,为何突然就死了呢?明明也无病无灾,身体健康。”
黑白无常有些犹豫。
他们一般来说是不出手的,除非是那种有罪或者穷凶极恶的鬼。这次也是抽出时间想要带走耿十八,难不成他们真的找错人了?
洛云初藏在床榻不远处的帘子后面,对着他们展开纸条,示意他们跟着上面的念出来。
白无常不动声色点头,厉声询问:“还敢撒谎,我问你,前段时间你明明早该病死,为何突然又活了过来。”
“我不知道。”耿十八藏在袖中的手抖得厉害,“这病也有治好的那天,我只是重病了,哪可能是死了呢?”
“还在负隅顽抗!”白无常长长的舌头掉了下来,显得他更加恐怖,“我们早就捉到了那东海匠人,他也已经供出了你所作所为。可惜你抹消了自己的名字,那东海匠人却忘记了自己的,如今他早就捉到,你还想躲吗?本打算让你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没想到你还敢嘴硬。”
其实那东海匠人滑溜得很,他们暂时还没有找到人,不过确实可以用来诈一诈耿十八。
听到东海匠人被捉,耿十八就心中一凉。当日能证明他逃跑的人必然是那东海匠人了。怪不得地府能找到他。
想到这里,耿十八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卸了。
白无常这会也能看出他有问题了,眯着眼睛说道:“你最好早点承认,免得我们上了拷鬼棒,到时候就得受皮肉之苦了。”
一听到要挨打,耿十八终于放弃,捂着脸说道:“我认,我都认,我那天确实逃了回来,可我也不是为了自己啊。”
耿十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家中尚有老母亲需要赡养,妻子更是说今后要改嫁,我若是死了,便只有老母亲一个人。那天到了望乡台,我望着家中的院子,实在是放心不下母亲,才决定逃跑的。”
第102章 安济坊
“你说你是为了母亲才逃跑的?”洛云初不知什么时候从一旁走了出来。
刚才耿十八已经认罪, 他也不必再藏起来了。
耿十八惊讶地指着他:“你又是谁?”
他看着面前的黑白无常,再看看一旁的洛云初,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是根据我的调查, 就算是你在的时候,家里也早就穷得揭不开锅, 连吃饭都是一件难事。”
耿十八脸涨得通红, 解释道:“我肯定会去赚钱的, 怎么也不会饿着我娘!”
“对于鳏寡孤独者,年到五十, 便可以去往安济坊, 每日一升米, 冬夏都会给新衣。”洛云初说道, “最起码吃饱饭是可以的。”而耿十八这个年纪了,却连一家三口正常吃饭都不能满足。
在了解到耿十八家里的情况以后,洛云初曾经查过大渊的养老措施。发现对于无人赡养的老人, 是有相应的措施的。由官府出资, 粮食、衣服全都会提供。民间乡绅也有自己渠道帮助赡养老人。
当然, 他也知道这种机构若是不完善。老人根本比不上被孩子赡养来得安逸。
洛云初会同意,还是因为安济坊每年都会有人过来监察,防止有中饱私囊的人出现。并且邀请了民间有声望的富绅督查。丁前溪和赵小二就在里面。
最起码阳山县的安济坊,里面对于老人还是足够上心的。
耿十八现在赡养, 他母亲还不一定能领到一升米。
耿十八脸涨得通红。洛云初说得话像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他的脸上, 让他认识到自己的不足。
洛云初说道:“当然, 我查过你的情况。你确实是个很胆小的人, 我也认可你是担心母亲日后无人赡养才鼓起勇气逃出来的。只是地府并不能为你一人破例。否则有你这一个例子, 那么日后若是有人效仿又该如何?”
耿十八不放心:“可是安济坊, 真的能帮助我娘吗?”
“你可以试着去看一看。”洛云初说道, “若是不再像之前一样逃跑,那么我可以为你争取上两天,让你可以和家人告别。”
耿十八咬咬牙,泪水忍不住从眸中落下。他想了半晌,终于缓缓点头:“好,我去看看。”
洛云初收起眸中怜悯。这种情况每天都在各个地方发生,死亡、病痛伴随着人的一生,可是就算怜悯,破例也是不能够的。
洛云初看了一眼痛哭的耿十八,和黑白无常一起出了门,给他们说道:“刚才我已经答应下来,只能麻烦你们两天后再来抓他了。”
“这没什么。”白无常说道,“能找到人还要靠洛大师,念在他孝顺这点,给他两天时间我们也能做主。”
洛云初点点头,看着黑白无常消失在雾气之中。
第二天一早,耿十八从梦中惊醒。他还记得昨晚的黑白无常,连忙观察房间,想看看那一切是不是做梦。只是目光落到枕边的时候,他的肩膀忽然泄气般垂了下来。
倒不是其他原因,而是枕边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面还压着二两银子。
纸条上说让他拿这二两银子买点吃食,用品,好好过这最后两日。耿十八不认识字迹的主人,眼前却莫名其妙闪过了红衣少年的身影。
也许就是那个人留下来的。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声音很小,动作也轻轻的。
耿□□概能猜出来是谁。自从他死而复生,妻子就一直是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死了,又或者得知母亲以后可能有了安置的地方。原本一直横亘在耿十八心中的那股郁气稍稍散了一些。
他拿着钱打开门,脸色还因为昨晚的梦境有些不好看。
耿妻吓了一跳,低着头说道:“我看你一直不醒来,有点担心。”
耿十八将那二两银子拿出来,其中一块送到了妻子手中:“这些钱你拿着,去买点米肉,再给你和娘买几匹布,到时候做点新衣服。”
耿妻犹豫结果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钱,犹豫问道:“那你呢?”
耿十八说道:“我快要死了,还要什么新衣,给我棺材埋了就好。”
耿妻吓了一跳,看着他健健康康的身体,犹豫说道:“你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你看起来很好,怎么可能忽然死去?”
耿十八说道:“你按照我说得做就好了的,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我要出去一趟,回来后有事情要和你说。”
说罢,也不再多留,而是出门去打听安济坊了。他之前也听说过安济坊的事情,只是对于安济坊多少有些忐忑。他怎么可能放心将母亲交到外人手中呢。只是现在安济坊也确实是唯一的办法了。
耿十八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安济坊。管理的人奇怪他一个壮年男人为什么要来这里,叮嘱了几句不收懒汉之后,便让人带着他绕着安济坊转了一圈。
等到出来以后,他神情依旧有些恍惚。
安济坊里的老人生活算不上多富有。但是吃饱似乎是没有问题的。耿十八进去的时候,看到有老人正在一起聊天,老太太里还有做针线活的。按照规矩,这些东西之后也能换一些钱,换来的钱也是他们私人的体己。
偶尔会有年轻娃娃照顾他们,据说是含乡赵小二所办学堂里的学生。那学堂的孩子多是孤儿,偶尔会在先生的带领下过来陪老人们聊聊天。因为从小受了苦,所以也没有什么很坏的毛病。
耿十八出来以后,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
他活了这么多年,可能他娘的生活还不如安济坊那些人过得安逸。
他有些羞愧,脸上不禁有泪水流下。
等到回了家里,他整个人精神气都少了很多,像是老了一圈。耿妻见到他这模样吓了一跳,原本耿十八所说得那些在她眼中像是玩笑一样的话又再次冒了出来。
难不成丈夫说得都是真的。
他真得快要出事了?
耿妻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这话想信却又不敢信。
她按照丈夫所说炖了肉,肉汤咕咕得冒着,香味扑鼻。好久都没有吃饱饭了,如今闻到这味道,耿妻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耿十八没有在意肉汤,只是将她叫到了屋子里,这才说道:“明日之后我就要死了,叫你过来是有事情要商量。”
耿妻没有说话。
耿十八说道:“我想了想,留下你,你也没有挣钱的本事,一个人养活不了我娘,我便想将我娘送到安济坊。我今天去了那里,似乎管得也挺好的。至于你,要是想要改嫁的话就改嫁吧,我们也算不上什么夫妻情深,你要离开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若是还惦记着一点点我们夫妻情谊的话,一年中抽出一点时间去看看我娘,让她不要受人欺负。”
耿妻抽了下嘴角,似乎想要笑,却比哭还难看:“你这是说什么话呢?你身体健康,我们一起照顾就行了,但凡日后你好好干活,我再织布,肯定比现在要好一点。改嫁什么的你就不要说了。”
耿十八皱眉去看她。妻子瞥开眼睛,不想与他对视。
他严肃说道:“我没有在骗你,我本来就要死了,今日所说也是我心中真正的想法。”
耿妻没有吭声,似乎一点都不相信。
耿十八花了好久的时间,终于明白她是怎么回事了。上一次他要死的时候,为了试探妻子,同样的话其实也说过一遍。他嘴上说着改嫁是人之常情,在妻子说了实话以后却怨愤她的选择。后来从地府逃出来,更是时常用言语鄙视妻子,看不上她的行为。
也许这一次,妻子同样将自己的话当做了试探。
他第一次问出那样的话,妻子照实说了,最后只得到了他的厌恶以及冷待。
如今再说出类似的话,妻子恐怕就不相信了。
最起码上次他还是垂死的模样,这次却是身体健康说出这番话,也怨不得妻子不相信。明白了其中原因,耿十八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怪谁。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晚上的时候,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耿十八忍着眼泪,向他娘道歉,让她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然后在母亲不解的神情下说了自己将死的事情。
“能偷来这段日子,已经是我的幸运,之后不能在您身边尽孝,可我也没有办法了。”
耿母不是耿妻,没有经历过一次试探,所以在儿子叙述了前后因果之后,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大半。丧子之痛让她痛苦不已,以至于之后耿十八说得安济坊这些都没有听得太清楚。
等到哄好了母亲,耿十八又办了自己的后事,买了副便宜的棺材。等到了该死的那天,耿十八给自己换上了寿衣,然后躺在了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