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魔三界之间,积攒数百年的怨力冲天而起,天地之间,沉睡已久的巨阵被彻底唤醒,乾坤翻覆,搅得山河为之色变。
“此阵,正是我苦心筹谋多年之局。”裴渊悬身半空,墨发在狂风中飞扬,眉眼俱是冷意。
“这些年来,我以魔兽暗獒游走三界,暗中搜罗无数冤魂,皆为哺育此阵。此阵横贯三界,以魔宫、上京、蓬莱仙洲为三点基石,汲尽天地间数重怨力,早已养得圆满。我还怕这阵还不够戾,特地将天上所有的仙官都杀了入阵,想必得他们相助定能大成。如今大阵已启……还有谁能阻我?”
“神君应该也看出这是灭世之阵了吧?否则这一个月来,你何必忙着在到处下封印。可惜那只是白费工夫,因为此阵一旦全开,便是天道亲临,也无法使其停下!”
沈樾之在剧烈的摇晃下几乎站不稳,他勉强扶住了一根柱子,拧眉看向裴渊,喃喃道:“疯了……你真是疯了……”
贺吟先是凝眸望向沈樾之,眼底闪过一抹痛色。再转过头时,他神色自若,已然将所有的留恋都收了起来。
狂风将贺吟衣袂吹得翻飞,他站得修直,宛如一座不动的孤峰。虽是仰视,但他看着裴渊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随即淡淡一笑道:“天下无事不可破,此阵,并不难破。”
这般轻蔑的态度显然让裴渊略感恼火,他冷哼一声,“是,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的——除非神君愿以全身神力来净化怨力。若是别人,肯定不会这么傻的,但若换了神君,倒真不好说呢!”
说到这里,沈樾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灭世大阵以怨力为源,这天底下,只有贺吟的神力能彻底净化怨力,使此阵停下,但代价就是神力枯竭,身死魂消。
贺吟身为三界唯一的神祇,神力滔天,裴渊十分忌惮,也知道若要对他下手,贺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必定要用个法子除去贺吟才行。
若是贺吟选了他,那就要弃天下众生不顾,眼睁睁看着三界陷入浩劫;若是贺吟选了苍生,那便要舍生忘死,再也护不住他……到了那时候,裴渊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是精心设计的死局,亦是一场恶毒的阳谋。
沈樾之此刻当真是恨极了,他额角青筋暴起,化出一把长刀便要冲上前与裴渊拼命,可裴渊却轻巧地避开了——他既能杀了整个仙界,便能证明他的修为之深其实并不逊色于贺吟的。
但裴渊心里也清楚,对上贺吟与沈樾之一起来,他大概还是吃不消的。于是他徒手在空中撕出一道裂缝,趁危机到来之前扬长而去。
仙界只余下坍塌的巨响,和一句回荡在空中的话:“好了,樾之,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用这段时间同神君好好道别吧!”
沈樾之欲要飞身去追,却被贺吟拉住了手臂,他回头,见贺吟摇着头道:“不必追了,他已遁入道场,我们找不到他了。”
“找不到也要找!”沈樾之吼道,眼尾泛红,“松手,我一定要亲自杀了他这个狗东西!”
贺吟的声音在仙宫崩塌中显得愈发模糊,但沈樾之还是听清了,他说:“罢了,樾之,留下来陪陪我吧。”
沈樾之犹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忽地松开了手,长刀“咣啷”落地。一瞬间,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缓缓滑坐在地。
他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
明明昨天他还在贺吟的怀里,庆幸自己终于找到可以倾诉委屈的人,怎么到了今日,他就要失去这个人了?
贺吟见状也收起了剑,蹲下去用指腹揉去了沈樾之眼角的泪,轻声道:“别哭啊,樾之。你这样我怎么放得下心留你一个人呢?”
“那就不要去啊。”沈樾之抱住了他的腰,抬起一张被眼泪割碎的面庞,“不要这样做,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他知道,芸芸众生之苦,远大于他一人之痛,可是人为什么一定要深明大义?为什么一定要考虑那么多?
在这一刻,他根本不想将贺吟让出去,他只想让贺吟留下来。
察觉到贺吟动了一下,沈樾之立刻将他抱得更紧,喑哑着喊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他忽然意识到,他曾经问过贺吟的那个问题,到底有多么残忍——我若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啊?
贺吟要是不在了,只留他一个人在世上,他该怎么办啊?
“樾之,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当神。”贺吟的声音不自觉颤了一下,“神无父无母,看似由天道托生,但其实是为三界中千千万万个的‘愿望’而幻化出世的。要真的说起来,我的父母其实是三界中每个曾有过心愿的人……有了祈愿,才开始有了神。”
“所以,我自小就被师父教导,身负神力,做事便不可随心所欲,要舍去个人的七情六欲,以大局为重。但其实这是在压制我作为‘人’的本性,扩大我神性的一面。”
“我以前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生而为神,我只需要完成我的职责就好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当神魔大战后我知道自己成了个残废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死,因为我觉得已经没有人需要我了。一切都是在我遇见了一只呆头呆脑的小鸟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贺吟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鸟很笨,明明不知道我是谁,但还是对我很好。我的一生在遇见他的那一刻拨云见日,若说有因果,那么我到底是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老天才会奖励我,把他送到我身边呢?”
“后来,我找了个借口将那只小鸟绑在了我身边。我们结为道侣,我说着要保护他,但完全就是我的私心而已……因为九重天实在太冷了,冷得我夜夜梦到我的太阳,渴求他能分给我一点点温暖。我原以为小鸟不会喜欢我,可是他实在是太好了,即便被迫陪着我这样卑劣的人,他还是对我很好、很好,那是我第一次接受到那么赤诚的感情。我受宠若惊,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回应——我对爱的感知实在是太差了,甚至不知道爱就是这种感觉,所以我逃了。”
说到这里,沈樾之才猛然惊觉,贺吟这是在说他们上一世的故事。
“有一段时间,我很害怕,害怕小鸟知道我是一个不完美的神,他就会后悔对我这么好了。所以我躲着他,不愿让他知道我的残疾,更不愿让他知道我的弱小。我曾以为太阳是永远会炽热的——但我忘了,他只是一只小鸟。所以当我一次次推开他,他也开始心灰意冷,彼此的不信任让我们产生了太多的误会。”
沈樾之为了听贺吟亲口说出重生之事,曾想过各种各样的办法,但如果只有生离死别之时才能听到,他宁可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我终于得到了我的报应,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小鸟。那时候我在寂落海,因为眼疾而陷入了沉睡,错过了他最后一次的传音。你知道吗?我那么好看的小鸟,摔得头破血流,脸都花了,抱在怀里像是一片纸。后来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接到了传音,小鸟是不是就不会生气了,就不会那样冷冰冰地在冰棺里,无论我说了多少次‘对不起’,他一句也不回。”
“不要再说了……”沈樾之已泣不成声。
“再后来,我杀光了所有逼死小鸟的人,然后抱着他的金丹,在冰棺里同他一起睡下了。割喉还是挺疼的,而且还弄得到处血淋淋、脏兮兮的,再来一次我肯定不会选择这个方法了。但最后一刻我很高兴,因为死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去找太阳的方式。”
“然后你猜怎么着?真叫我找到你了。”
贺吟吻着沈樾之的脸,两张同样濡湿的脸贴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泪更苦,“樾之,可能你会觉得很荒唐,但其实,我们前世已经做过道侣了。我刚刚讲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是你和我的前世……我本以为今生能够相守,但这次,好像要换我先走了。”
贺吟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散去。不知在何时,他的背后散出点点金光,无尽的神力汹涌而出,化作洪流奔向三界,将大阵中四散的怨力一点点稳住。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而是我已经找了一个月能解决此事的办法,可惜来不及了。”贺吟轻轻咳了一声,“我不是不选你,樾之……我只是想让你也好好地活着。”
沈樾之伸手去抓那金光,试图挽回这一切,但他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抓不住。
贺吟靠在沈樾之的怀里,长睫扇动,像是将飞的蝴蝶。他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沈樾之的面容,而后一字一顿、虔诚无比地道:
“小雀仙大人在上,信徒在此向您祈愿,我希望我的心上人能够开开心心、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
即便你的余生中,没有我。
第73章 我不怪你……
沈樾之死死地抱着贺吟,似乎这样就能将他留在人间。可怀中的身影却在一点点变轻、变透,变得虚幻,沈樾之眼中绝望也越来越浓,被痛苦浸得几乎麻木,只能无力地念着:“不要走……不要走……”
世人都说,于苦难深深处、无人可求时,可诉诸于神明……可是他的神都要陨落了,他又该向谁去祈求呢?
贺吟伸出手,想要最后一次触摸沈樾之,可手指却从那沾湿的脸庞上穿了过去,他无措地看着沈樾之,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种沉重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愧疚。
神不由父母托生,没有血缘的因果,自然不会同常人一般再入轮回——这意味着连一个等待的机会都没有,或许对留下来的那个人来说,太过无情了。
“樾之,你听我说,我不会走的。”贺吟的声音在风中有些模糊,“我送你的传音法器,原本就是从一件存魂灵器中取材,你打开它,就能留住我的一缕神魂……”
沈樾之听了这话瞬间眼睛一亮,慌慌张张地从储物袋中翻找出传音法器,曾被摔破过的红色宝石被修补完好,唯有对着阳光细看时能看到一丝裂纹。
破镜难圆,似乎冥冥之间,一切早有预言。
他将这东西捧到了贺吟的面前,颤着声音道:“贺吟,你进来,好吗?我会找到你……我会走遍大山广川,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
贺吟没有告诉他,神魂一旦破碎便无法拼凑,在陨落时就会散作无数微光,融入天地,化作草木的露、山河的息,成为万物生长的养料。
他只是笑着点点头,用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温柔地告诉沈樾之:“我会回来的。”
哪怕只留下一线希望,对于沈樾之而言,都不会那么残忍。
“贺吟,不要骗我,我会等……”
“你”字尚未出口,沈樾之便觉怀抱骤然一空,磅礴神力瞬间迸发,化作数道金色光团,从他怀中汹涌飞散。每一道都从他身上穿拂而过,像是爱人的抚摸,也是最后的诀别。
红莲香息骤然大盛,宛如一场哀鸣的雨落在了三界,终将灭世大阵中腾腾的怨气扑灭了。
“贺吟……贺吟?”
过了很久,沈樾之捂着脸,很小声地说:“还没告诉你,我愿意做你的道侣啊。”
不论重生多少次,他的答案,始终没变过。
——他愿意。
…………
人间,上京,明渊真君武神庙。
一阵狂风骤起,惊起数名在此避难的百姓,他们瑟瑟发抖地蜷在角落,犹如惊弓之鸟,不断地拜求明渊真君能够镇住外面的妖邪。
他们不知道的是,明渊真君本人此刻正坐在高大的金身之上,提着一壶竹叶青自酌。
杯中酒色清澈微碧,摇曳如青翠修竹,入口时带着淡淡清甜,细细回味,却又有一缕草木的苦涩从舌底卷出。酒香里夹着竹叶的清香与药草的清凉,既不浓烈炽热,也不寡淡无味,而是清雅别致……就像那个人一样。
裴渊用指腹摸着杯沿,试图借着酒醉,能再看一看他的太子殿下。
回看他这一生,就是个被老天捉弄的笑话。
江南一带,商贾林立,其中裴家尤为显赫。裴家老爷与夫人鹣鲽情深,成婚多年仍不纳妾室,以此传为佳话。
在一个春天里,裴家夫妇喜得一子,起名为渊。
裴家为小少爷办周岁宴的时候,有个道士曾来蹭了一顿好饭好酒,为此主动提出为孩子卜算命卦。这不算不要紧,一算便算出裴家少爷乃是百年难遇的好根骨,且颇有仙缘,好好教导,假以时日必能有大成。
有句话叫做鸡犬升天,是讲仙人飞升时,曾予大恩德之人也能沾光。即便不能一道升入仙界,也必能在轮回道中永受福泽。
临出口的话拐了个弯,道士说,裴少爷乃是天煞孤星,亲缘浅薄,劫难重重,此生必定克尽身边亲近之人,且极易半途夭折。
判句一出,吓得在场所有人都面色煞白,裴夫人更是哭喊道我一生行善,为何我儿竟是如此命格,老天不公!哭着哭着竟是晕倒在地,裴家上下一时间乱成一团。
道士又道,此命格不是没有破解之法,只是需要小少爷拜我为师,潜心修炼,以身入无情道,无情便能斩断一切孽缘。来日若是无情道大成,更能跳脱因果之外,摆脱凶极的命格。
裴家夫妇信以为真,尽管万般不舍,还是将孩子送给了道士。就这样,连话都说不利索的裴家少爷,随着道士,开始苦修仙道了。
师父自小教导他,情即是绊,情即是劫,情即是障……只有舍下一切,忘却尘世之情,才能远离因果,得道成仙。
裴渊自认学无所遗,人世间的七情六欲都离他很遥远,无论何事都不能激起他心中的波澜,就连他父母的死讯传来,他也没有任何的悲伤。
他时常觉得,自己与世间众人好像隔着一层薄膜,无法触摸到喜怒哀乐的温度。
好像活着也可以,死去也没什么所谓。
直到大齐三百七十六年,大齐太子亲下江南巡访……他遇到了齐曜。
这一年,他十九岁。
前十九年的光阴,他都与师父住在一个道观之中,出门也是为了采购物资,唯一一趟远门就是回裴家奔丧、处置家业。
某天,师父忽然对他说,你的剑术已臻化境,但还欠缺历练,是时候入红尘中,自悟剑意了。
就这样,少年背着一把长剑离开了道观,踏上了寻找剑意之途。
他一路降妖除魔、劈风斩浪,来到青州,已是三月之后。
时值夏末,蝉鸣聒噪,裴渊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地想起青州盛产一种名叫竹叶青的酒,最适合祛夏燥,于是爬了起来,向店家打听哪里的酒最好。
顺着店家的指引,裴渊来到一家酒楼,挑了个窗边的位置落座,将窗子打开,静静享受着夜风微澜。
竹叶青和下酒小菜刚端上来,还没等动筷子,他怀里就忽然落了一个人——身段柔软,满身馨香,紧紧地抱着他的脖颈,好像一条无骨的美人蛇。
“小道长,救救我……”那人一身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将脸死死埋进他怀里,“有人在追杀我。”
裴渊向下一看,这人穿着一身青色襦裙,身形清瘦,眼若秋水,但真上手抱了就能感受得到,这绝对是一副男子的骨架。他脸上妆容俱全,却不显得怪,嘴上的胭脂在不知在哪里蹭花了,在颊上暧昧地糊作一团,反添几分娇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