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之没舍得再吵睡美人,轻手轻脚地收拾好就出去觅食了。
这个季节能吃的野果不多,沈樾之想着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一只野兔回来,为此他还特地去了较远的深山。
山中青绿一片,流水淙淙,除了偶尔会传来几声鸟叫,找了半天,根本没有其他活物的踪影。
正在此时,沈樾之忽然听到一处传来细微的响动,他心中一喜,放轻脚步跑了过去,拨开树枝一看——
根本没有什么野兔野鸡,只有一个挽着尖尖双髻的粉裙少女。
等等……少女?
这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少女?
长袖一拂,少女在面前凭空变出一块通体墨黑的石碑,不大,及人腰高。沈樾之眯着眼睛去看,却见上头什么字都没有刻,根本不知墓主是谁。
只见少女有些紧张地摸了摸发髻,梳整了几下,又抚平衣角,这才慢慢蹲了下去。她抱着膝盖坐在石碑的旁边,身子微微蜷缩,让沈樾之无端想到了一只静坐的猫。
她用额角轻蹭了两下石碑,开始小声地讲话,是说给墓中人听的:“好久没回来看你了……别怪我啊,我可是在人间做好事呢!像你常给我讲的话本子那样,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做一个侠士。”
“你到底有没有看到啊?如果看到了,怎么也不来夸夸我,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少女抽了抽鼻子,从怀里摸出了一根艳丽至极的羽毛,献宝似地递上前去,带着点哭腔道:“你看,我终于找回了当年你送我的凤羽。你啊,怎么什么都不说,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随手送人……害得我转手就典当了,这么多年才寻回来。”
“都是你的错……”少女的声音低了下去,发带被风吹起又落下,“你教了我那么多东西,却迟迟不教我什么是爱,是不肯,还是不敢呢?”
“算了,你不说,就让我来说吧。”
少女收好凤羽,吻了一下石碑,眼角拖出一道亮亮的湿痕,“……我爱你。”
自打少女拿出羽毛时,沈樾之的目光就一直凝在那上头,那是他们凤凰的尾羽。若按少女的说法,她是物主,那么她应该算是凤凰一族的遗孀了。
或许一百多年前的那场浩劫,让有情人连告别都没能来得及。
不知何时,少女猛地站起身,一挥手,那墓碑便倏然消失了。待沈樾之回过神来,面前只余随风摆动的树丛,哪里还有那少女的身影?
他来来回回地找了几遍,都没能再找到那少女与墓碑,只好放弃。遇上了这样一件奇事,觅食的心情被搅没,他随便吃了两个果子便赶了回去。
回到小屋时,贺吟已经醒了,还用了清尘术将屋子里外打扫一新。
见沈樾之回来,贺吟先是倒了一杯热茶递上去,斟酌着问道:“樾之,昨日我吃多了酒,没有乱说些不该说的话吧?”
听了这话,沈樾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瞪着贺吟,质问道:“昨夜的事,你你你,你都不记得了?”
贺吟垂眸一叹,低低道:“我是真的记不清了。”
好啊,跑到他这里大闹一顿,自己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位神真是离谱得可以啊!
“你,昨夜说得可不少啊。”
沈樾之眼中掠过一丝狡黠,故意道:“很重要哦——你若是能清醒着将这些话说了,我就答应你结契。”
贺吟一震,急急追问道:“什么……”
“自己想。”沈樾之唇角微勾,抬了抬下巴,“想明白了,再来找我吧。”
昨日贺吟的那些酒后真言,也算是大致让他猜到了前世他死后是个什么光景……若真依贺吟所说,那他的死亡其实也给贺吟带来了很大的阴影。
怎么和人坦诚这件事,还有机会可以慢慢教贺吟,且先给贺吟一点时间吧。
而且,那个粉裙少女也令他在意极了……沈樾之话锋一转将方才所见之事都说给了贺吟听,贺吟问:“那女子是否鹅蛋脸,细眉圆眼,翘鼻小嘴?”
“嘿,真是神了,你怎么能连她的长相都猜得这么准?”
贺吟摇头道:“不是我猜得准,是我在人间便见过她,此妖自称妙妙。我是有意引她来蓬莱仙洲的,她果真来了,你要提防她些……而且若照你所说,她曾与凤族有情,那么她应当知道与凤族有关的旧事。”
虽说是为了找是谁在幕后布局,一心想要沈樾之的性命,但贺吟一直知道,当年凤族惨遭灭族的事情,一直都让沈樾之耿耿于怀。
这次来蓬莱仙洲,贺吟便有意一石二鸟,将凤凰被灭族之事也一并查清了,解开小凤凰的心结。
…………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白日那块无字墓碑的影响,当夜,沈樾之睡得极不安稳。
他开始做噩梦,一个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噩梦。
梦里,漫天火海翻滚,巨大的凤凰浑身浴血,在烈焰中翻腾,转瞬就变成了一副副骨架。凤凰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听得人魂魄都随之震颤,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片炙热的空气。
火焰铺天盖地朝他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也一并焚尽。
“救我……救救我……”
沈樾之猛然惊醒,浑身冷汗,心脏怦怦直跳。
“樾之,怎么了?”
“没事。”沈樾之勉强维持镇定,躺回了贺吟的怀抱,“你再……抱紧一点。”
次日清晨,蓬莱仙洲忽然地动山摇,古树拦腰断折,泉眼被毁干涸,一处没于山腹的古老石台自震裂的土地中浮现。
贺吟察觉异样,与沈樾之一同赶往,没想到有人比他们更早一步,是位褐色长袍的白发老者。
沈樾之一见到那个背影,一句“伯伯”便脱口而出。
白发老者立刻回身,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而后他又打量起沈樾之身旁的男人,向沈樾之问道:“这位是?”
“伯伯,嗯,他是……”沈樾之一下卡了壳,双颊发烫,声音越说越小,“他是贺吟,是我喜欢的人。”
沈樾之又给贺吟介绍:“贺吟,这是从小养大我的伯伯,你叫他桐伯就好了。”
按身份来说,贺吟没必要给这样一个梧桐树化形的树精行礼,但老伯于沈樾之有养育的恩情,他还是规规矩矩行了个晚辈的礼,“见过桐伯。”
“不必如此多礼了,神君。”
桐伯不由擦了擦冷汗,好歹活了几百年,贺吟的名讳他还是听过的……这自家孩子出去玩了一圈,再回来时带着名震三界的神君回来说是相好,任谁听了都要吓得心脏一抽吧。
但又隐隐觉得自家的白菜被拱了……这心情实在是微妙得很。
“樾之,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樾之嘿嘿一笑,过去抱住了桐伯的手臂,言语间不由带上了几分孩童般的娇憨:“我也是刚回来,先前给你传音了好多次,都联系不上,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
桐伯宠溺地摸了摸沈樾之的后脑勺,“我常年在外漂泊,这次也是听到了响动才回蓬莱仙洲看看。这些年你我聚少离多,你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伯伯,你放心,我已经能照顾好自己了。”
桐伯看着他,笑意渐渐淡去,默了一会儿,忽然叹息着道:“原来如此……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沈樾之一头雾水地问:“伯伯,你说什么呢?”
桐伯指着那刻满异族文字的石台说道:“这里,曾经是凤凰一族的祭祖之地,一百多年前便沉入土中。樾之,你老实说,你身上的封印是不是解开了?”
“……是。”
“正是因为你回来了,祭坛感应到了凤凰的气息,才会重现于世。”桐伯拍了拍沈樾之的手,“罢了,既然一切都成定数,那就由你去查探这祭坛吧。”
感受到一道担忧的目光投来,沈樾之朝贺吟一笑,示意不用担心,而后应道:“好。”
在他们的注视下,沈樾之向祭坛走去,他心如擂鼓,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召唤在引领他前行,步伐几乎不受控制。
然而,当沈樾之的脚尖刚踏入祭坛边界,他的脸色便骤然惨白,身子猛地一弓,如遭雷击,眼眸几乎瞬间失了焦距——
无数残破记忆片段,如潮水般自那祭坛深处涌入他的脑海:
烈火、鲜血、崖顶、人群、锋刃、凤凰哀鸣……凄厉的尖叫在脑海炸裂,尖锐得仿佛要将他的魂魄从头颅中生生剜出!
“啊……!!!”
沈樾之抱住快要裂开的脑袋,跪倒在地,身体剧烈抽搐着,喉咙中发出不受控的嚎叫,眼泪瞬间就流了一脸。
“樾之!”
贺吟脸色陡然大变,疾步上前,却在靠近祭坛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重重当胸一撞,震得他生生后退数丈,剧痛传来,血沫涌上喉间。
他抬头失声喊道:“樾之,你——”
声音刚出口,一道苍凉悠远的声音便在天地间轰鸣响起:
“噤声。”
第64章 慈悲面 绝情心
石台上的文字炽光陡盛,灵息震荡,贺吟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祭坛中沈樾之痛得打滚,眼中顿时撑满血丝。
奇怪的是,这回同生共死咒并没有发挥效力,沈樾之所遭受的痛苦,他竟一丁点也感觉不到。
正是如此,贺吟也无从得知,沈樾之连挣扎都来不及,被拖进了一场血色旧梦中——
蓬莱仙洲,乃是凤凰掌管的仙境,玉山嵯峨,梧桐成林,美得不似三界所有,是当之无愧的世外桃源。
日升之时,凤凰引颈长歌,仙音引得百鸟共乐,日落之后,凤凰便互相梳理华羽,一族其乐融融,从不涉世。
然而,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子,巨大的阴影罩住了蓬莱仙洲,带走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欢声笑语。
无数修士从四面八方而来,持各式武器登岛,个个眼中都泛着贪婪的绿光,不知他们是如何找到了蓬莱仙洲的入口。
人群中有人带头喊了一句“凤凰内丹,不容于世”,而后他们便打着正道的名义,以杀声淹没了这片乐土。
苍穹之下,一场屠杀开始了。
凤凰王扑翼而起,化出硕大的真身,如日当空,吐出凤火点燃古树,辟出一道火海防线,率族人拼死抵抗。
可空中没有任何掩体,修士们万箭齐发,施下封空阵法,一支支灵力化作的利箭破空而出,带出声声入肉闷响,一只、两只……无数的凤凰成了肉靶子,接连坠落,刚落地,就被利刃狠狠地钉死在了地上。
刀尖精准地自脐下三寸刺入,在血糊糊的丹田中翻找,接着,从一堆破碎的血肉中,剜出那颗传说能起死回生、逆转天命的凤凰内丹。
有人的双手被血浸得鲜红,却捧着那颗犹带热气的内丹,兴高采烈地欢呼道:“找到了,我找到了!”
凤凰的痛呼穿透天穹,惊动万禽逃离此地,蓬莱仙洲瞬间就成了炼狱。
他们被一一捉住,在利刃寒光下,内丹被硬生生剖出,周围血水横流,伏尸千里。
就连尚未学会飞行的孩童也被捉住,刀剑直刺胸骨,攫出那尚未凝形的内丹,湿淋淋地丢进玉盘中,垒成一座座小山。
“不够,不够……再取!”
屠夫们兴奋的喊声,盖过了求饶和哭泣。
最后,凤凰王被几十重铁链捆住,万箭穿心,肚破肠流,丹田处空空如也,热血喷出丈许远,洇湿了一地梧桐碎叶。
他倒下之时,仍旧仰头朝天,像是要最后一次为族人而战。
火海之中,王后抱着一个昏睡的孩子,塞进了浑身浴血的侍卫长怀中,嘶哑地道:“带他走……我已在樾之身上设下了封印,别人只会当他是一只山雀,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的。答应我,哪怕永不回来,也要让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