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沈樾之忽然想起什么,斟酌着道:“我最讨厌这种天气……若是有雪就好了,我还是喜欢冬天。我常听人说,冬日观雪,需配红泥小炉温酒才最美。到时我自己酿些好酒,邀你来一起观雪可好?”
贺吟眸光微微一动,但很快就黯淡下去。良久,他抿了抿唇,挤出几个干涩的字来:“樾之,我……冬日没有空暇。”
“……这样啊。”沈樾之有些僵硬地偏过头去,长睫抖了抖,“那也没什么,我再叫别人就是了。”
原来不论轮回多少次,在宿光与他的选择中,贺吟还是会艰难地选择宿光。
第一场初雪后,想必贺吟就又要去寂落海,守着他那死去的师兄了吧——不,这一世的宿光甚至还算不上已死。昏睡不醒而已。
直到寒冷又漫长的冬天过去,春意复苏,他才会回来。
贺吟最是怕冷,却肯为宿光在那般幽深寒凉的寂落海中,忍受一个又一个冬。
这一刻,沈樾之忽然感觉到一种空落落的难过,难过到他已经无法分辨,贺吟到底是不是也是重生转世之人。
接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间,两人走入一个老市集。
此处是通往灵钟庙的必经之路,可原本最热闹的街市,此刻冷情得出奇,只有风声卷起落叶,在地面滚了一圈又一圈。
铺子只零零散散地开着几家,门前都挂着灰白长帘,不像是迎客的模样;而那些不开张的,则是干脆钉死了门板。行人偶有一二,皆低头匆匆而行,唯恐与他人相沾。
沈樾之觉得荒凉得有些寡味,有些心不在焉,却在这时,贺吟忽地抬手拦住了他。
下一瞬,风中带起一阵破空声——贺吟探手如电,猛然一抓,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就这么被扣在掌中。
“手脚倒是利落。”贺吟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但沈樾之却知道他是生气了,“小小年纪,怎么学了这种勾当?”
沈樾之定睛一看,竟是个不足十岁的灰衣小童,面黄肌瘦,袖口补丁连片,手里还抓着一个钱袋子。
那钱袋子很是眼熟,沈樾之摸了摸腰间,果然空空如也。
沈樾之扶额,心道这孩子偷谁不好,偏偏偷到神明眼前来了。
小童惊慌地想挣脱,被贺吟反手点住穴门,一时间动弹不得。沈樾之有心训斥,却见那孩子死死憋着一泡泪,眼底满是绝望。
“为何行窃?”沈樾之有些心软了。
小童半晌才哽咽道:“要给哥哥……买药……”
沈樾之与贺吟对望一眼,贺吟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低叹一声,隔空给小童解开了穴道。
谁知那小童刚能活动身体,就一把抱住了沈樾之的左腿,哭着喊道:“两位好心人,求求你们,救救我哥哥吧!”
其实这小童也不知面前人身份,只不过,他们衣着华贵,气质非凡,与这条老街上的人都不同,一看便知是贵人。
“哥哥若再发作,被道士们发现就要抓去幽禁。”小童怕得直打哆嗦,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几道印子,“我不能离开他……”
“你先起来。”沈樾之将孩子一把搀了起来,“把钱袋还回来,我们就去你家里看看,给你哥哥治病,好吗?”
小童连连道好,抹了泪乖乖交出钱袋,又紧接着和他们连声道歉。
就这样,两人临时改道,拐了个弯,往小童家中去了。
这孩子的家离市集不算远,穿过两条巷子,越走越偏僻。一路上他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步子轻快,反倒是沈樾之沉默着,心口闷闷的。
几人在一处破旧矮墙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儿。”小童扭头说道。
沈樾之望过去,眼前那座屋子称得上家徒四壁,窗纸破得几乎透光,门板斜倚着,风一吹就摇摇欲坠。依稀能辨认出,屋前的园圃中种着的是一些药草,只是太久没人打理,已杂草丛生,几近枯死。
推门进屋时,一股苦涩的怪味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为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
床上堆着一层高高的破被褥,没什么活人气息,很难想象这孩子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着,还要照顾病人。
他忽然想起,那未被疫病侵染的大周皇宫,是何等的金碧辉煌,与这里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川芎三钱……黄芩二钱……再加……咳咳咳……滑石……不,不对,还有连翘和桔梗……”
床上那团褥子忽然开口说话,吓了沈樾之一跳,他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被褥中原来躺着一个枯瘦的男子。他对家中来人毫无反应,只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盯着上方,口中念念有词。
小童走上前去,熟练地将男子抱了起来,只见那人面上毫无血色,唯有眼底青黑,脖子处还缠绕着藤蔓似的黑色纹路。
这一番动作,床上掉下本几乎被翻烂的书,沈樾之捡起来——这是一本医书。书中还夹着密密麻麻的药方,字迹癫乱,有的还沾着血迹。
“这是你哥哥自己开的方子?”
“是。”小童抱着男子,为他擦了擦脸,“我家从前是开医馆的。自从上京开始疫病,哥哥就一直在想办法治疗疫病,甚至免费为疫者诊病。可他试了几十种方子,都没什么用,医馆也被闹事的人砸过几回了……”
“哥哥从前常被人夸医术精湛,药到病除,可这回却怎么也治不好这疫病。眼睁睁看着诊病的人一个个死了,又挨打受骂,名声尽毁……他受不了打击,关了医馆,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这也算是医者的悲剧……这病原本就是咒,单凭草药如何能治?
沈樾之心下五味杂陈,忽地被贺吟拉到了一边,“樾之,你来看这副画。”
顺着贺吟手指的方向,沈樾之看到了角落中有一个小小的供台。
也许是没钱买下神像,所以只在上方挂了一副画。其上是一位手执长剑,威风凛凛的武将,但仔细看去,那含笑的英俊眉眼,却越看越像一位故人。
“这……拜的难道是裴渊?”
第45章 贺吟这算是在哄他吗?
贺吟略一颔首,“我看着也像是。”
他招来那小童,指了指画像的方位,“你家这是拜的是哪位仙人?”
“是明渊真君。”
明渊真君,正是裴渊的尊号。
沈樾之忍不住道:“你拜他做什么?他一个武将,又不管治病救人……”
家中已经乱成了这样,能卖的都卖了,唯有小供台是干干净净的,可见是有人每日打扫整理。
“但是,明渊真君管运道啊!”小童双眼中迸射出强烈的向往,“武将原本就能辟除邪祟,再加上明渊真君就是在这片土地上飞升的,他肯定会保护我们,为我们带来转祸为安的好运。”
见两人沉默不语,小童又嚷嚷:“明渊真君在大周的信徒很多,近几十年来更是新修了好多的宫观,大家都抢着去拜他咧!还有不少人都直接请了小像回家供奉……”
沈樾之向右斜看了一眼,发现贺吟也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对上沈樾之的目光,贺吟道:“这几日裴渊可有单独联系过你?”而后他又轻咳一声,目光不自然地撇开了,“我不是对你们的来往感兴趣,只是有必要了解下他这几天的动向。”
“……他昨日夜里曾来过消息。”沈樾之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紧张,“说是他待在清净观这几日,已将这疫病摸透了,约我们两人三日后午时在酒楼见面详谈。”
当然,无情道大佬手把手教他如何钓男人这件事就抹下不谈了。
“等不了那么久了。你现在就传音告诉他,就在明日会面。”有些事确实直接问比较省事。
在沈樾之去给裴渊传音时,贺吟慢慢踱到床前,那男人连头都没转,仍疯疯癫癫地念着药名,枯瘦的手指不断地在半空中比划着什么。
“把你哥哥扶起来,别让他乱动。”贺吟对小童招了招手。
小童夹着脑袋一溜小跑地过来,不敢去瞧这个白衣赛雪的人——虽然他冷淡到没什么表情,但那种浑然天成的威压实在是很难令人直视。
而后,贺吟长袖微动,一道光团在掌心凝结。他将手心对着那人的额头,涤荡神力缓缓注入了男子的印堂。
“贵人,这是……”
贺吟没有作答,下一刻就将那只玉掌收了回来。男子忽然全身抖如筛糠,瞳孔上翻,原本只停留在脖子上的黑纹猛然大涨,眨眼之间蔓得全脸都是。
他喉咙间溢出低吼,试图逃走,力道大得小童几乎无法控制。小童也慌了神,口不择言道:“喂,你、你把我哥哥怎么了?”
男子忽然推开小童,扑在床边“噗”地喷出一大口血,屋子里顿时出现了一股腥臭的血腥味。正在小童吓得六神无主之际,那男子抬起脸,怔怔念了句:“阿澈?”
这名男子身上的黑纹不知在何时俱已消散,虽仍虚弱着,但身上沉沉死气一扫而净,人也不似从前那般魔怔。正此时,一缕黑气自男子额间散出,逸散在了空气之中,速度快到凡人根本无法察觉。
被唤作“阿澈”的男童哭着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男子,喊道:“哥哥,哥哥,你终于好起来了!”
两兄弟抱在一起哭了一会儿,男子终于想起这屋子里还有两个人。
得知是他们救好自己后,他下床便跪着磕了一个响头,颤声说道:“两位恩人,在下不知如何报答救命之恩才好……只是,可否告知在下,到底是如何治好这怪病的?”
“此病非药石可医。”贺吟的语中泛起一种淡淡的慈悯,“但你过往做的一切,还是有用的。”
沈樾之这时也回来了,听到这句话,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人并不像他们初到上京时遇到的病患,双眼通红,攻击性极强,一副理智全无的模样,就连黑纹也止于男子脖颈之间,并未侵染面颊。
这说明男子的药方确实起了效用,虽无法根治,至少能暂缓病情。
身为凡人,却能用几株草药力挽狂澜至此,实属凤毛麟角。
哪怕未能结束疫病,这份悬壶济世之心,不屈不挠之志,依旧令人动容。
沈樾之将人扶了起来,对他说:“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快找到治好疫病的办法。”
若说先前他只是为了试探国师、阻止活人生祭才揽下调查瘟疫的事,那么他现在是当真想要帮人们度过这个难关,帮他们消除病痛带来的烦忧。
男子抓住了沈樾之的手,沈樾之看懂他眼里不停地在说,谢谢,谢谢。
两人没耽搁太久,沈樾之悄悄在门后留了些银钱,就从小童的家中离开了。他与贺吟并肩走在街上,心头的憋闷散开一些,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感慨道:“原来帮人也可以这么开心。”
贺吟的目光变得十分柔和,他望了眼沈樾之,嘴角忍不住翘起,带着几分骄傲地想,我家的小凤凰长大了。
与之前不同,天气似乎变得更加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了。他们在小童家待了一刻,出来就发现日光全都被不知从哪来的云层掩住了,天空阴沉沉的,似有压低之势。
“好像要下雨了。”沈樾之拽了一下贺吟的袖子,“快些走。”
…………
赶到灵钟庙时,天色更暗了些。二人进庙后直奔灵钟,见到了足有七尺之高的一口大钟。
灵钟以青铜铸就,通体厚重,岁月在其表面刻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却不减半分肃然之气。钟身盘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应龙,钟内遍布铭文,文字看起来与大周略有不同,细细望去,似有微光在其间游走。
而周围摆着布阵用的祭罐,从方位上来看,也的确能与灵钟形成润泽万物、庇佑生灵的阵法。
沈樾之见到贺吟走到一个祭罐前,抬腿一扫,那罐子便随着“砰”的一声炸裂开来,从中骨碌碌滚出一个东西,之定睛一看,竟是一块黑色的鳞片!
这是——暗獒身上刀枪不入的黑鳞。
祭罐原本所在的地方先前被压住了,现在能依稀从碎瓦中看到几道黑纹,卷曲若藤蔓,与在病者面庞上出现的一模一样。
“这阵法已经被人改造过了。”
贺吟走到灵钟旁边,手掌贴上灵钟,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才道:“这钟里,有很多人魂在惨叫。”
沈樾之光是听这句话就抖起一身鸡皮疙瘩,他搓了搓胳膊,忍住那股恶寒,问道:“你是说,得了这种‘疫病’的人们,死后魂魄并未消散,被收进了这钟里?”
“是。”
“那始作俑者为何要这样做?”
贺吟沉吟片刻,诚实地摇了摇头:“我暂时也不知道,但这些人魂的怨恨积在一起,就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无论要做什么,都将闹出不小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