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奇怪的是,他甚至不知道人间何时发了疫灾……他没收到过任何相关的祈愿。
见贺吟久久不说话,沈樾之也有些慌了,他脑子里飞快转了几轮,最终选择向裴渊传音,将昨天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番,然后询问人间疫病的由来。
他想得其实很简单,放眼仙界,与他能称得上有点私交的,也就裴渊一个了。
虽说裴渊身为武将,但在沈樾之看来,此人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是个文武双全的仙君,再加上裴渊同司运道,也许比在某些在九重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家伙知道得多呢。
谁知这举动彻底将某人点着了。
“沈樾之——”贺吟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飞往天际的传音符,“我就在这里,你还要向他人求助?”
“这不是你不清楚吗?我这算是找了条捷径,且先稍安勿躁。”
说罢,沈樾之也不再管贺吟,只一屁股坐下,在储物袋里翻找起吃的来——以他的修为,还是无法完全脱离口腹之欲的。
简而言之,折腾了一天下来,他早就饥肠辘辘了。
惊喜地找出了三个地瓜后,沈樾之美滋滋地将它们在地上摆好,随后打了个响指,朱红的凤火就“啵”地窜了出来,在指尖跳动着。
这焚邪去秽、可熔万物的烈火,落在地瓜上,却温顺得像柔荑轻抚。他掌控得极好,火焰乖乖沿着瓜身旋转,时而跃动,时而收敛,没多久,一股甜香便悄悄弥散开来。
沈樾之半眯着眼,颇为惬意地嗅了嗅鼻子,熟练地将火势调低几分,一面翻着瓜,一面自言自语:“这火候过重呢,皮就裂了;太轻了,又没焦香……”
贺吟在旁看着,久久无言……凤火是拿来这么用的吗?
“神君,你已辟谷,这些粗陋的食物想来你也看不上,就不分给你了。”且就算给了,贺吟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来,难怪他以前一直觉得,贺吟对吃饭这事总是很消极,像是在上刑。
这么一想,味同嚼蜡还要吃,确实算是一种惩罚了。
沈樾之三两下就将地瓜全都拆吃入腹,就在他收拾残渣的时候,裴渊的传音到了。
裴渊说,他也没有收到人间有关疫病的祈愿,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会亲自下凡来助他们一起查。
近年来,裴渊在人间的威望水涨船高,甚至隐隐有与贺吟平起平坐的势头,若连他都不知道此事,说明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地方是被遗漏的、被刻意切断的。
裴渊没有让沈樾之等太久,第二日,他就找到了二人歇脚的地方。
只是……
面前这人温润如玉、眉眼疏朗,还带着一种并不文弱的书卷气……这谁啊?!
迎面一见,青衣男子未语三分笑,两眼弯弯地眯了起来——这狐狸似的神态倒是很熟悉,叫人一瞧就知道是裴渊。
不过落在这张面孔上,怎么看怎么怪。
“樾之,好久不见。”
沈樾之扶额道:“仙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唉,没办法,谁叫本仙君在人间香火如此兴旺,遍地信徒呢……”
身侧投来一道冷冷的目光,裴渊这才收了不正经,“哈哈,刚刚是玩笑话。我是从人间飞升成仙的,因此人间留有我许多画像,就连塑像也塑得和我本相相差无几……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自然是需要换个相貌下来。我这新模样如何,美不美?”
沈樾之看着裴渊点了点头,诚恳道:“美。”
不过仙人使用易容术,一向都会捏个漂亮的壳子,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某人也是。
现在想来,隐鹤的相貌,倒确实与贺吟少年时有几分相似,只怪他有眼无珠,真相近在眼前,却看不穿。
“说正事吧。”贺吟见沈樾之盯着裴渊出神,郁火顿生,一步跨过,硬是挤进了两人中间,用背挡住了沈樾之的视线,朝裴渊问:“你有查到什么吗?”
裴渊的目光在沈樾之和贺吟之间来回晃了一圈,而后哂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樾之,你之前的传音可没提到还有这样一位大人物跟在身侧啊?”
“樾之也不曾说,你们是这般无话不谈。”贺吟神色平淡,话语却犀利得一步也不肯退。
“偶然碰上罢了。”沈樾之尴尬地干笑两声,“哈哈,缘分真是奇妙哈。”
裴渊但笑不语,看破不说破的眼力见他还是有的,于是话锋一转:“之前你托我问的疫病由来我也还没查清,但是那些疯言疯语么,倒大概解出来什么意思了。”
“说起来,这事和大周的上一个朝代大齐有关。”裴渊长舒一口气,神色缥缈,“我飞升的时候,这天下还是大齐的呢。”
“大齐?”
“是,大齐朝已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周的开国皇帝名叫周成德,曾是大齐的将军,戎马半生,战功赫赫,手握重兵又得封异姓王,可以说已是一个武将能抵达的权力巅峰了。”
“大齐皇帝中年染病,身子日渐衰弱,于是命太子监国辅政,已有十年。太子聪慧通达,自十六岁接起重任,不负众望地将国家治理得极好。然而,在大齐太子新婚当夜,东宫忽降天雷……将这位贤明的太子劈死了,也算是一同劈断了大齐最后的生路。”
裴渊顿了一下,不知为何,沈樾之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哀戚。
“皇帝听闻此消息,惊惧过甚,竟昏迷不醒。国事无人能理,朝野上下一片混乱,就在此时,周成德发动兵变,带领十万铁骑兵临城下,一举夺下皇位,自此改朝换代,大齐就成了大周。”
沈樾之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么那句‘篡位无德,祸因恶积’,就是代指这件事了?”
“是的,毕竟大周的皇位得来的方式,算不得光明正大……”裴渊很快恢复如初,又露出那春风般的笑靥,“我想或许是有人想借疫病谋划些什么,才搬出了这桩旧事为引吧。”
沉默良久的贺吟开口道:“这疫病看起来不似天灾,倒像人祸。”
“神君说的是,我也有此猜测。不过目前还不好说是什么情况,得仔细查看染病之人的样态后才能有定论。”
裴渊从怀中掏出两个明黄的小锦包,递给二人,“这是我亲手做的护身符,里面包了避祟驱邪的药草和符咒,虽知二位神通广大,但以防万一,还是带着吧。”
“有心了。”贺吟也不推脱,只伸手接过。
“事不宜迟,我们就分作两路吧,我先去关押染病者的清净观看看,而神君和樾之不妨试着找一找,到底是谁在背后尽收渔翁之利。”
沈樾之应下,又被裴渊招去,悄悄往他手心里塞了个传音法器。沈樾之不解其意,就见裴渊朝他眨了眨眼,小声道:“有了这个,你有什么事就直接找我……记得收好了,别让神君瞧见!”
“关他什么事。”一想到贺吟有可能就是他那个特别讨人厌的前道侣,沈樾之就没好气。
裴渊眉头一挑,暗暗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赞道:“厉害了啊,没想到你现在是连神君也不放在眼里了。”
……怎么听都像是在阴阳怪气。
沈樾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渊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溜了。
“樾之,你们刚在聊什么?许久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了。”
贺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在沈樾之身前站定,身子投下了一大片阴影,将沈樾之整个罩住。
沈樾之抬头瞥了贺吟一眼,嘴角笑意未散,只懒声道:“神君什么时候这么爱管闲事了?”
许久后,一声低低的、似怨似诉的声音从头顶传了下来:
“你就这么喜欢裴渊的新皮囊吗?比我还好看吗?若你喜欢……其实,我也可以变给你看的。”
第42章 终于轮到他翻身做主
沈樾之先是一怔,仰头对上贺吟那双幽深翻涌的眸子,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似乎并无打趣的意思。
他眉尾轻挑,似笑非笑地盯着贺吟说道:“神君这话何意?莫非是在吃飞醋?”
这话说出来,本意就是用来恶心恶心贺吟,让他适可而止,没想到贺吟却极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干脆利落地应道:“是。”
这让沈樾之一时竟接不上话,喉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来。
他怔怔看着贺吟,只觉得这人向来滴水不漏、心口不一,偏偏此刻却坦坦荡荡地点了头,令人弄不清是什么意图。
“你……”他张了张嘴,话还未出口,便被贺吟慢慢向前踏出一步逼得收了回去。
贺吟站得极近,俯下身时一阵幽微莲香迎面扑来,令沈樾之背脊爬上一股酥麻的痒。
“吃醋,不难理解吧?”
他说着,伸手替沈樾之理了理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拂过耳侧,烫得沈樾之一缩,“你总是对谁都笑得那么好看……我不高兴,也是应该的。”
沈樾之心头猛然一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笑道:“神君这是何意?”
贺吟轻叹一声,有些无奈地道:“我还以为,历经魔界种种,你已懂了……樾之,我的心意,与隐鹤从无二致。从一开始,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很多话是借隐鹤之口说出来,但并不代表,那就不是贺吟的真心。”
这或许已经是贺吟能说出的最直接的爱语了。
沈樾之自然听得懂,可正是因为听懂了,才更加不敢轻易接受。
他最怕重蹈覆辙这四个字。
若面前的贺吟与前世不是同一个人,他尚且还可以说服自己,放下一切,再试一次。可若是同一个人,他如何能忘记那一次次冷眼相待,一回回的心灰意懒,以及那刻骨铭心的剖丹之痛?
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喜欢就能揭过的。
沈樾之没有看着贺吟,他的目光落在了虚空之中,仿佛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回忆,“隐鹤向我表白心意的时候,我说过的话,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说我喜欢过一个人,费尽千辛万苦也没有追上,那不是诓你的。”
贺吟浑身一震,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挣扎,片刻后,他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那个人,是我吗?”
这副模样被沈樾之尽收眼底,于是他明白了贺吟并没有说假话。至少在这一刻,那位高高在上、冷心冷清的神,是真的对他动心了。
心门先启、爱语先诉者,棋局未半,已失先机。
这一局,终于轮到他掀桌而起,翻身做主了。
直到欣赏够了贺吟的煎熬,沈樾之才勾唇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映在他漂亮的面庞上,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
“你猜。”
两个字,足以让贺吟自深夜辗转反侧到天明。
…………
按着裴渊的说法,两人再次进京。不过这次他们有了经验,学着像他人一样带了帷帽,也避免了先前那些医官和道士认出他们的脸。
不知是他们运气好,还是裴渊给的护身符起了作用,这回他们没有再遇上染病的人。
一路来到城中,路上依旧门可罗雀,唯有城中的一处告示栏前,零零散散围了几人。他们走过去一看,那上面张贴着一张皇榜,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皇榜以金纸为底,上书数行墨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岁灾祸并起,疠疫肆虐,妖祟潜行,黎庶倒悬,民生凋敝。朕心恻然,夙夜忧叹。
兹有诏令:凡寰宇之内,得解此厄、拯民于水火之能士,朕必不吝厚赏:擢授正三品官爵,赐黄金万镒,锦帛千匹。
欲应榜者,揭榜面圣,由国师亲试真伪。
钦此!」
字字铿锵,末尾尚有一道龙印未干,红印如血,灼目非常。
沈樾之站在榜前看了会儿,侧头望向贺吟,一针见血地道:“你看这措辞——‘妖祟潜行’‘国师亲试’,这哪是征医,更像是请道士去做法。”
贺吟眸光沉了沉,语气一如往常:“大周之疫,不似凡疾,或许人皇也知道,这不是普通医者能解决的。”
沈樾之点点头,接过话头道:“最要紧的是,我们进宫,或许有机会见到那位国师大人。”这也是他来人间的目的,他要查清楚,这位能造出暗獒的国师,在谋算凤凰内丹这件事上,到底是螳螂,还是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