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裁撤的士兵大多来自附近省份,可以选择领取津贴回乡种田做工,也可以选择去北方军营应征领饷。
月中,贺之夏向林佩复命。
“林相虑事周密,万无一失。”贺之夏如释重负,笑了笑道,“除后军以外,各都督府都已经裁减完毕,南直隶的兵制落定,没有发生一起兵乱,连打架斗殴都没有。”
林佩道:“贺尚书,我与你解释一下,南京所设官职只做过渡之用,将来天下军政中心还是会归属于北京,你心里有个底,关乎北防大事,陆相那边找你会越来越多,你不要抵触。”
贺之夏道:“明白。”
*
秋去冬来,在林佩的摆弄之下,围拥南京的十万兵马依次散去,朝局依然风微浪稳,暗流中的危机就像东长安街飘过的一阵桂花香,消散于无形之中。
林佩同时协调六部筹备明年开春的迁都仪式。
吏部,不大的官署之中人影忙碌,杜溪亭牵头整理随迁官员名单,审核各司衙门的调动方案,任命留守南京的官员,制定迁都途中所经地方的功过考核条例;
礼部公案上摆满礼仪典籍。方时镜负责拟定迁都大典的详细流程,从择吉日良辰到布置仪仗,从离开南京到进驻北京,桩桩件件皆反复推敲,确保既符合礼制又不铺张;
兵部军报频传,陆洗、闻远到职方司与贺之夏交涉京军营地建设事宜,吴清川领中军都督府精锐二万人沿途保卫迁都队伍,也常到车架司讨论和羽林、金吾和禁军的分工;
刑部各司往地方调派人手,加强沿途治安,不仅确保各类案件能够及时处理,还设立监察机制,严防官员趁迁都之际贪腐渎职;
文武官员各司其职,而要论繁忙,又当属工部、户部尤甚。
第70章 迁都(二)
北京城虽然已在前朝的基础之上陆续建设三年, 但涉及皇城宫室和中央衙署等重要建筑,工部依然有许多工期要赶,道路也还需要修整。
户部大堂, 算盘珠拨动的噼啪声不绝于耳。于染领陶文治、邓柏闻等人核对各项开支, 从宫室修缮到官员沿途路费, 每一笔都精打细算, 与此同时,清吏司和地方官府也在重新清查府库,筹措钱粮。
林佩遵守与陆洗的约定, 对于染、董颢二人及其心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但他也不是完全放任,每次议事他会让万怀和其余几位侍郎到场旁听, 一来是群策群力,二来培养可塑之才,三来也起到监督主官的作用。
如此繁忙, 转眼间便是腊月。
腊月的京城,年味渐浓,檐下纷纷挂起红灯笼。
积雪映得整条长街都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光晕中。
是日, 林佩下衙回府, 路过街口的糕点铺子。
店东家瞧见, 连忙把米糕用荷叶包了送到马车旁,热情道:“相爷,还是老样子吧?”
林佩闻到香味,一时走神。
店东家弯腰低头:“相爷, 给。”
林佩叹息:“这么好吃的桂花米糕,往后怕是再也吃不着。”
店东家抬起头,眼珠子一转, 笑着接话:“怎么会呢,都说要迁都,迁都又如何,小的明年就把店开到北京城去,还开在相爷府邸的街口。”
林佩道:“可是北方稻米贵,当地人又吃不惯这口味,你怕要赔本呀。”
店东家道:“嗨,小的能伺候相爷就是福气,说句不恭敬的话,最好是相爷的儿女以后也吃着这桂花米糕长大,那才好。”
林佩给了钱,笑道:“京城里的人如果都像你这样豁达,我便再无烦恼。”
新出炉的糕点摆上柜台,腾起的热气与行人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
*
到府,林佩叫人喊陆洗一起吃晚饭。
屋外寒风吹落叶,屋里点着温暖的烛光。
陆洗来时披的一件鸦青色绒面披风,里面是一袭月白缎面长袍,袖口处的暗纹刺绣远看并不显眼,近时才见其繁复精致,是一只镇水的玄武。
无论来过多少回,只要是见林佩,他依然会精心地打扮。
“没几日你就要动身去北直隶,今日算是为你饯行。”林佩端详片刻,迎道,“快坐下,尝一尝我的新作。”
陆洗洗了手坐下,听说新作眉眼间还有些困惑:“什么时候羊肉炖萝卜成你一家之作了?”
林佩道:“别人都是乱炖,哪能像我的一样,是雪霞澄玉。”
白釉暗花瓷碗里盛着一汪浓白的汤。
汤面没有一点油花,只飘着几粒青葱,汤里一块羊肉肥瘦相间,一块萝卜晶莹剔透。
陆洗见到这碗赏心悦目的汤,笑着道谢,端起来吹气:“是你亲手做的?”
林佩道:“本来想,但有些事耽搁了,就只写了菜谱,交给厨子做的。”
陆洗舒一口气,放心道:“那就好。”
林佩道:“什么?”
陆洗道:“没什么,怕你太辛苦。”
林佩微笑:“你喜欢,下回我亲手做。”
陆洗道:“不用不用,哎呀,你肯费心思指点那蠢笨的厨子就很好了。”
萝卜很快就被吃完了。
陆洗还试着吃了几块炖得软趴趴的肉。
近几个月,他们不仅公事上有诸多合作,私下的生活也交融在一起。
林佩知道陆洗总不按时吃饭,就会让灶房多做些养胃健脾的点心,一份一份包在绢帕里让随身带着。
天气渐冷,陆洗也知道林佩体虚畏寒,钻进被窝第一件事就是把林佩的手和脚捂暖。
他们的感情像月夜悄然盛放的花朵,正是新鲜时候。
那盅鲜鹿茸炖小母鸡很是美味,唯一不好是滋补过剩,到床上又彻夜的不消停。
林佩也曾想静心凝神,于是在房间里挂上一幅字——行有所止,欲有所制。
但陆洗是见不得的,第二天就把这幅字换成——未语已魂销。
林佩生气要责问,一看到陆洗含笑的眼睛,又半个字吐不出。
陆洗对他的爱意不是负担,而是经过无数次试探、冲撞、磨合之后形成的一种顺其自然,是接纳、理解、尊重、包容,是明知会有权势之争,依然要与他执手同行的温存。
“知言,我看过北京的各个坊里。”陆洗喝一口汤,边休息边说,“有个顶好的地段,那两户也像我们现在这样,正门不在一条街上,侧门之间只有一户人家,可以买下打通。”
林佩道:“改日你拿张图纸来,我看看。”
陆洗笑道:“你不必劳神,就把这事交给我,不仅是你的府邸,还有魏国公府邸,保证风水又好,价格又实惠,让你们一大家子人都满意。”
“听你这口气,牵线搭桥的应该不止我一家。”林佩放下调羹,打量道,“敢情是借着北直隶巡抚的职权在京中到处与人方便。”
陆洗道:“那怎么,我在那儿干了三年的巡抚,熟悉地情,于公于私都应该是我来方便大家。”
林佩道:“你该管的是军务,谁让你管人家私产置在哪儿?还不就是挑讨喜的活儿干?”
陆洗道:“不要说得如此不堪嘛。”
林佩道:“别人私事我不管,相府选址要由工部禀奏陛下,你说的不算。”
陆洗再喝一小口汤,似不经意道:“我说话素来算话。”
林佩道:“你。”
调羹碰着碗底,清脆一声响。
碗里的汤摇晃起来。
“知言,有些事你不明言,那是你的风骨,你的气节,不代表我就该装聋作哑。”陆洗握住林佩的手腕,轻轻地按着,“金陵多少旧族不愿离开故土,你呢,街口那家米糕从小吃到大不换口味,你其实也恋旧,却还要以一张无私的面孔去劝别人搬家,真不容易。”
林佩试着抽一下手。
陆洗立刻握紧,不让他抽出来。
陆洗继续说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姑娘远嫁他乡,看着十里红妆……”
“这什么比方,驴唇不对马嘴。”林佩道,“我根本不是为了你才答应迁都,我是为陛下的远志,为阜国的前景。”
“虚话都不必说。”陆洗道,“事实是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远嫁他乡’。”
手松开了。
“陆余青。”林佩撇过脸,把衣袖重捋一遍,“有的时候你真是自作多情。”
“世上谁对我好,我心里都记着。”陆洗道。
汤水渐渐恢复平静。
林佩嘴上不饶人,心中其实是暖的。
他忙于操持大事,确实没有时间照顾家里,也不光是他,许多随迁官员私下也有这方面的困难,若能得一个人居中联络帮忙安置家小,着实省心不少。
陆洗就是做了这么一件看似不起眼的事,很有人情味。
“我和大哥商量过,家眷要带,否则就没人会相信这次迁都是长久之计。”林佩一点一点吃净小碟,“但母亲年迈,毕竟行动不便,最好等那边安定下来再接过去。”
陆洗把汤喝到见底,放下碗道:“让张济良先把长安街的相府置下,再在锦华坊给魏国公留二百亩地,地契和房契办完就拿给你,你看如何?”
林佩道:“麻烦你了。”
陆洗笑道:“别见外啊,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林佩道:“什么?”
陆洗道:“济南府相会的时候,穿我送你的玄狐氅好不好?”
林佩道:“二月的天,太热。”
陆洗道:“往年二月初济南的雪都还没化呢。”
将寝,二人洗漱之后往卧房走去。
陆洗合拢屏风:“我从没看你穿过,想看你穿,就一次。”
林佩去关窗:“敌国拿来的东西,我不要。”
陆洗道:“都说了处理过了。”
林佩道:“一经过你的手更不干净。”
一阵风吹来,霜华从松叶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