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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晌,林佩和陆洗同到文辉阁。
中书省三十余名官员此刻班底齐全地站在门口等待,因林、陆入宫的消息上晌便在京中传开,各部院堂官一个接一个来求见,他们也只能腾出堂上的位置,自己站着。
温迎小声诉苦道:“大人总算来了,几位尚书都已经……”
于染听说如今六部之权尽归于林佩一人,拉着董颢问究竟。
董颢说只要工部、户部和底下的人没有动,就说明是陆洗另有安排,他们听令便是。
于染道自己也不想惹是非,但迁都在即,阜国的经济发展又正在势头上,该不该争,该争什么,还是要见到陆洗本人才能知道。
正说着,陆洗叫住了于染。
“齐光,你现在见到我了,我没有什么要争的。”陆洗笑道,“一来,我要与中书省的诸位同僚道别,二来,我要与林相交接公文事务,别的……知言,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于染一顿,躬身行礼。
议论声顿止。
林佩坐到堂上,手摸着紫檀书案的一角,缓缓对众人道:“我知道大家都很关心陛下的旨意,就这几日,中书省会陆续颁布政令,我也会找各位大人议事。”
方时镜道:“知言,真的要迁都了吗?”
“是。”林佩明确态度,“迁都之举不仅是为巩固边防、震慑蒙古,更是为阜国拓宽政治格局、延伸经济命脉。北京地处要冲,北依燕山,南控中原,既能有效抵御外患,又可使政令通达四方,促进南北交融统一,利在千秋。”
方时镜、杜溪亭、尧恩和贺之夏等人听到定论,各自沉思,不再探问。
林佩看向于染,微笑道:“眼下就请大家不要聚在这里,各位大人,请回。”
于染这才肯听劝,与各部散去。
文辉阁恢复往日秩序。
温迎松了口气,顾不得擦汗,笑着道:“还得是大人能镇得住场面。”
林佩起身,回头拍了拍坐过的地方。
正这时,宋轶带人抬进几只箱子。
郎中、舍人围着看。
箱子打开,里面是数十盒上乘的鹿茸片。
温迎道:“宋参议,你这是做什么?”
宋轶看着各位同僚,先对左边鞠一躬,后对右边鞠一躬,笑着拱手:“在中书省这两年,感谢温参议的关照,感谢各位的付出与支持,临走,略备薄礼,祝各位前程似锦。”
半蜡片放在郎中的桌上,白粉片放在舍人的桌上,唯一一盒全蜡片给温迎。
温迎道:“将来还是同朝为官,你这样客气,我都不习惯。”
宋轶挑一下眉毛,朝他头顶伸出手去。
温迎闪身躲避,双手按紧乌纱帽。
宋轶乐了:“哈哈哈哈哈。”
良久,温迎才反应过来宋轶在和自己开玩笑,心中百感交集,苦涩中又有一丝怀念。
阁中众官吏听宋轶这样说,便都知道其实是陆洗的意思。
陆洗在中书省的这段时间,从来没有为了立威而刁难底下的郎中、舍人,但凡是实心为他办事的,他私下都给了丰厚的报酬。
他不曾著书立说,也没能改变清流官员因为他不是进士出身而产生的偏见,却身体力行地注入了一种观念——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劣者汰。
“陆大人。”一位郎中动容道,“下官天资愚钝,蒙大人不弃,得以在身边效力,这两年来,大人邦交安北境,经贸富社稷,下官也跟着学了不少本事,受益匪浅。”
另有几位舍人也对陆洗行礼:“他日大人若有召唤,属下仍愿效力,共为百姓谋福祉。”
陆洗笑了笑,打开折扇:“好志气,我记着你们。”
林佩也笑道:“陆大人真是有福之人。”
有些话当面说出来就不是趋炎附势,他并不计较那位郎中和那几位舍人的言论,相反,他觉得陆洗身上确有许多值得学习之处。
“知言,里边叙话。”陆洗转身掀起珠帘,“我有一些事要交代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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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走进右侧屋。
“敢情鹿茸是早就备好的,人人都有。”林佩关上门,小声地说了一句。
“这样说话,回去我要罚你。”陆洗合扇,“我送你的东西哪样不是天下独一份,能和别人一个来路吗?送你的是新鲜的血鹿茸,是当天从狮子山……”
“好了。”林佩打断,“我也就是说说而已。”
“那我们聊正事。”陆洗走到金丝楠木的柜子旁,依次打开柜门,搬出里面一摞摞文簿。
林佩道:“这些是什么?”
陆洗递过去一本蓝绢封皮的:“陆某人这两年打下的江山。”
林佩闻言,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才解开骨别子。
书簿第一页写的是八个字。
【一江,两河,三道,四行。】
林佩道:“江指的是流经南方六省的荆江,河指的是北方的秦河和东边的运河,后面的三道和四行是什么意思?”
陆洗道:“三道,指连通荆江、秦河的长安官道、长明官道和长源官道,此工部正在修建之中,预计明年底竣工;四行,指的是丝行、茶行、瓷行、药行,如今丝绸的销路已经打通,茶叶、瓷器、药材皆可以此为例,施行官私合营,鼓励大宗贸易。”
林佩道:“为何没有哈密、广宁两条商道?”
陆洗道:“与瓦剌、兀良哈的联盟只是短期策略,等到和鞑靼决战的时候,我们要做好与整个蒙古对抗的准备,那时,哈密、广宁两条线有可能会被迫关闭。”
林佩点头:“这也是军火案给的教训。”
陆洗道:“于染算过账,即使除去哈密、广宁两条线上的关税,按这八字方略,明年国库还能有一千余万两工商收入,我们需多开几条南粮北调的道路,提高运力,形成以南方钱粮供给北方军需,以京师稳固人心,以平辽总督府直接指挥战事的局面。”
林佩合上文薄:“你把营盘交给我,前提是我不能动你在工部、户部和地方的人,只有用这些人办这些事,明年、后年的工商业才能有一千多万的盈收,换一批人就不行。”
陆洗一笑:“是这个意思,又不完全是。”
林佩道:“还有什么意思?”
陆洗道:“最要紧的人是你,你若能包容他们的一点瑕疵,他们便能把事情做成,一俊遮百丑,你如果眼里容不得沙,把他们管得太死,他们就难以施展,万事成蹉跎。”
林佩道:“我不受这份气,丑话说在前头,谁若不守规矩……”
陆洗道:“谁不守规矩,你跟我说,我去收拾他,收拾到你消气为止。”
林佩道:“你就肯守我的规矩么?”
陆洗道:“只要你讲良心,我就守你的规矩。”
桌上的文房已搬空,只有原本摆放相印的地方还有一道方形底座留下的印痕。
林佩伸出手擦拭那道印痕。
陆洗再递过去一本红绢封皮的文薄。
林佩道:“这又是什么?”
“北方兵制及军事方略。”陆洗打开文簿,盖住那道印痕,“我与闻远初步定在北三省征召兵丁八万,加原来后军都督府主力军队八万,合计十六万,待今明两年的军营、堡垒、城墙、军田修建完毕,开支或可由每年八百万两缩减至五百万两以内,但不能保证。”
林佩道:“明白,这笔钱得让兵部留给你。”
陆洗道:“是。”
林佩一页一页翻过去,翻到末尾的留白。
却还没问,陆洗就答了他。
“剩下的钱我不管,你拿去花。”陆洗道,“给礼部编大典,给刑部修律法,给百官涨俸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林佩道:“我没问你,你别自作多情。”
陆洗笑道:“不够再问我要。”
林佩:“……”
他也不知为何,和陆洗聊家国大事,总会一步一步地落到怎么分钱这个话题上。
可他又无法回避这个话题,因为分钱的确是利益权衡的最终体现。
陆洗用纸钞标定了粮米、丝绸、盐铁、金银等一切事物在市面上的价格,也就统一了分钱的那杆秤,如此做法虽然略显浅薄,总不那么受文人士大夫的待见,却颇有至简的美感。
林佩把手拢进衣袖:“我也先与你打一声招呼。”
陆洗道:“是关于缩减五军都督府的人数吗?”
林佩道:“不是,裁兵的事由兵部负责,你管好你自己,不要过问。”
陆洗道:“就喜欢你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你说。”
林佩道:“第一,涉及迁都所用的工程款项,不容一丝一毫的克扣贪墨,第二个是南直隶今后的部署安排,也请户部务必听从我的一切调令,不要出现拖延或执行不力的情况。”
陆洗道:“你会讲良心吗?”
林佩顿了顿,身子往后一靠,捋平衣褶:“只要你守规矩,我就讲良心。”
陆洗道:“好。”
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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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接之后,右侧屋人去影空。
陆洗把妞儿带走了。
林佩站在光里,抬头望中堂勤于守成四字牌匾,心里默默念过状元卷中的字句。
从这一刻起,两京一十三省的担子落在他的肩上。
他知道水面下的暗流才刚开始涌动。
他掌着舵。
他要把船开向未知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