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飘过。
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透。
陆洗站了片刻,突然转头回来。
林佩些许疑惑。
他还不很了解陆洗,但他确实看到陆洗的眼眶泛着浅红。
或许是被烟熏着了,又或许有更深的缘故。
陆洗没有打一声招呼,走到跟前,直接抓过林佩腰系的玉佩,低头和自己的对比起来。
金钩的大小;
玉花的雕工;
玉珠串的颗数。
玉佩上所有细节,陆洗都比得很认真。
林佩听到对方微喘的呼吸,看着那泛白的指节,很直接地感受到一种与命运抗争的情绪。
陆洗道:“为什么是‘闯’?”
林佩的喉结动了一下。
陆洗道:“我本末流,而你们生来就在青云之上,所以我闯了你们,对吗?”
林佩道:“你怎么想我随便,但你不能怀疑赐给我们的一品组佩不一样。”
陆洗道:“就是不一样,看这里,我有几缕云絮,而你的晶莹通透。”
林佩又好气又好笑:“谁人计较这些,你觉得我的种水好看,换了解气便是。”
陆洗道:“好,现在就换。”
林佩没有想到,几句玩笑之间,陆洗真的把自己的玉佩给摘了。
两枚玉佩握在手心,同样的温度,同样光滑的触感。
只是那一刹,陆洗又犹豫了。
林佩道:“你到底换不换?”
陆洗道:“人心真是古怪,方才我见你戴的是这枚,便觉得这枚好看,可现在要换了,我又觉得自己原来那枚好看。”
林佩道:“我看是你这人最古怪。”
陆洗道:“放衙之后你要请我去哪儿?”
林佩白他一眼,抽回自己的玉。
——“南淮河,青霖宴。”
第7章 青霖宴
每逢三月,京中开放宵禁,名流喜外出游园。
南淮河畔有一处园子,因古人题字“平地青云沛雨甘霖”,故名青霖。
青霖历来受名流喜爱,附近开有许多酒肆茶坊,夜夜笙歌,繁华如梦。
园子正中却是一方隔绝了所有喧嚣的湖水,乘舟渡过,只觉万籁俱静,唯见岛上幽兰伴月,有暗香袭人。
此处便是林佩约陆洗见面的地方。
他想到接下来的数月自己要致力于广南宣政,先和陆洗约法三章,才好腾出手办事。
月下,小船缓缓驶过湖面。
林佩穿深绿长衫,发簪墨玉,一身素净。
他静静地坐着,目光停留在陆洗的身上。
陆洗站在船头,一袭宝石蓝暗纹缎面袍衫,云肩刺绣四兽朝麒麟,膝处有祥云海浪纹彩横襕,腰竖戏狮纹玉带板,头戴玉雕发冠。
林佩知道陆洗进京的排场铺得很大,坊间传其“绡金绫罗,衣不重样,食必珍馐,每膳不下三十品,行有八宝香车,骏马雕鞍,扈从如云”。
这样的人,他过去的确很看不上。
可当他想到今晚陆洗这身打扮是为了来见自己,内心又生出一种想要多看两眼的欲望。
小船靠岸。
童子提灯引二人走过栈桥。
陆洗左右顾盼,连连称奇:“来这样的好地方不知要花多少钱,一定很贵。”
林佩道:“我与廉园主乃故交,在此喝茶不谈钱。”
陆洗摇着折扇笑了笑:“到底是我说话太俗,林大人见谅。”
轩中茶点已摆好。
轩门敞开,月光如洗。
几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坐在对面的晴虹亭下修剪兰花。
陆洗望景致坐下,一声短叹:“还以为林大人真不食人间烟火呢。”
林佩道:“我只是喜欢清静,并非清高。”
陆洗道:“你想与我谈什么?”
林佩道:“谈一种新培育出的兰花,你看那几盆,因其瓣若蝉翼,色如点翠,所以园主给取了一个名字,叫翠蝉。”
翠蝉原本一盆只长一株,先要将其整株剪掉,只留半寸根茎,挖去中间植肉,然后在切口两侧均匀涂以肥料,使之长成双株,日后才能达到花团锦簇的效果。
陆洗很快领会了林佩的言下之意。
林佩借兰花比喻当今朝局。
陆洗道:“明白了,你想和我讲规矩,讲中庸之道。”
林佩道:“京城水深,任何人想要生存就必须遵循既定的规则,我知道你过去的每一步都是富贵险中求,但那不能说明规则不重要,只是当时你站的地方不够高而已。”
陆洗道:“我这人不喜欢猜谜,你有什么是不容触碰的,请直言。”
林佩道:“我有三事,不容你触碰。”
陆洗道:“嗯?”
林佩道:“第一,不要碰礼部春闱,第二,不要碰吏部考功,第三,不要碰刑部司法,这些事是高屋建瓴,非你之所长。”
陆洗笑道:“就一点儿都不能碰吗?”
林佩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告知于你,如果你不服气,大可试试我的软硬。”
陆洗想了想,道:“明白,杜溪亭、方时镜、尧恩都是你的人,可你怎么不提于染?他对你可谓说一不二,文华殿上也是反对我最彻底的人之一。”
林佩道:“我只对事不对人,朝堂之上没有谁是谁的人。”
陆洗端起茶盏,放在唇前闻香。
林佩忽地想起什么:“还有一事。”
陆洗深吸口气,微笑道:“大人吩咐。”
林佩道:“不要打陛下的主意。”
陆洗道:“我有几个脑袋敢打陛下的主意?”
林佩道:“譬如进献齐东狮子猫,这样的事就下不为例。”
陆洗啧了一声:“献个礼物也要管,怪不得陛下不喜欢你,你这人管的真宽。”
“陆大人,或许陛下是不喜欢我。”林佩转身,目光毫不避让,“可你也该清楚,太后拔擢你并不是因为陛下的好恶,而是因为你背后没有亲族势力,用完随时可以舍弃。”
“诛心了,林大人。”陆洗的唇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一下,放下了茶,“你说你看上去这么斯文儒雅,怎么话里全是刀呢。”
一时之间,林佩分不清陆洗是真难受还是又故意向他示弱。
他想让陆洗知难而退,所以把话说得很重,但他看到对方端茶的手微微颤抖,忽然又觉得不是滋味。
“我的话说完了。”林佩道,“你也可以说说你的底线,若非必要,我不逾越。”
陆洗道:“但我已经被你骂疼了,得让我缓缓。”
林佩道:“这三珍白玉糕是专为你准备的,性温养胃。”
陆洗苦笑,摇摇头道:“多谢你还记得我的这点儿难言之隐。”
桃花形的凉点,似白玉雕刻而成。
入口即化,一股山楂和陈皮混合的香味飘散开来。
林佩开口:“吃完了,缓过来了吗?”
陆洗道:“好多了。”
林佩坐下,端起茶,抿了一小口。
陆洗道:“思来想去,我好像没给自己立过什么规矩,不过我与你相反,我只看人,不看事。”
林佩道:“此话怎讲?”
陆洗道:“世间万事皆在于人,解决了人就能解决事,一个人用在对的地方,即使困难再大他都可以突破重围,一个人用错了地方,即使大好的局面交到他手里也会变得乌烟瘴气。”
林佩道:“你喜欢怎么样的人?”
陆洗道:“清醒务实的人。”
林佩道:“你讨厌什么样的人?”
陆洗道:“骗我的人。”
林佩抬起眼:“这道坎过不去了是吗?”
陆洗笑了,解释道:“不至于不至于,一次就算了,但不能有第二次。”
林佩道:“好,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