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回过头,见父亲被鞑靼的箭矢射成了刺猬,血染红了雪地。
——“为什么骗我?!”
没有人回答少年。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险些迷失在寒冬之中,直到西南方向飘来的隐隐约约的柏子香。
包括少年在内的三百人被远道赶来的吴晏舟解救。
少年记住了吴晏舟的名字。
这个名字给了他一缕温暖,让他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后来少年跟着陆家主人往南边迁徙。
一条荒僻小路上,行人遭山匪抢劫,少年趁乱挣脱绳索找到了逃跑的路,可是正当他要跑走时又被跟在后面的主人叫住。
主人的腿受了伤,跑不快,喊少年来背他走。
少年一看山匪就在不远处,被发现就要被灭口,心中有些犹豫。
主人见少年没动,冷笑了一声:“没娘养的东西,你要敢背主,到哪儿都是个死。”
少年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主人,解下自己的腰带。
主人呵斥:“还不快点过来!”
少年咬着牙,走到主人的身后。
主人道:“小畜生……”
话音戛然而止,喉咙被勒住。
“……咳,咳咳。”主人的脸上青筋暴起,抓起腰间一把短刀,猛地往身后戳。
刀刃扎进少年单薄的胸膛,一下,两下,连着几下,扎得血糊糊的。
少年就是不松手,憋着一口气把主人往死里拧。
血水从指缝里流出,一点点滴落草丛。
少年缓过神时,身前的主人面色青紫,已经没了气。
山匪扔在搜山。
少年不敢吱声,从主人的衣服里摸出一张公验和几两碎银,起身往山下走。
他的伤很重,走到官道没多久就昏倒在地,被过路的人救下,送至云县。
醒来时,人家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从四方镇来,家人都被山匪杀死了。”少年目光空洞地看着天空,“我叫,陆乙。”
从此以后,他有了名字。
陆洗把骨灰罐放到供台上,擦去表面的尘垢。
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就知道你会较真。”陆洗蹲下身,在林佩面前打了个鸣指,笑道,“这故事我编了好多年,还有好几种说法,连自己都感动得不行。”
林佩道:“编?”
陆洗道:“兵不厌诈。”
林佩道:“你离我近些。”
陆洗凑上前,耳边轻道:“想听我的心跳得快不快?”
林佩一把揪住陆洗的衣襟。
撕开纱罩,抽去系带,衣衽便松开了。
陆洗怔住。
林佩喘着气,拽出里面的白衣,往左边一扯。
一片残丝挂在肩头。
沟壑分明的躯体袒露在香台烛火之前。
林佩道:“告诉我,这怎么编?”
陆洗顺着对方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胸膛。
疤痕就像树叶的经脉。
林佩一阵揪心。
当他看到这些伤疤,突然发现自己在乎的不是陆洗用的什么香,穿的什么衣裳,不是这人的姓名和来路,而是这个人。
这个人,哪怕经受过世间一切险恶依然在夹缝中生了根发了芽,哪怕头顶的光亮一次又一次熄灭依然爬出泥沼走到了群山之巅,甚至当他站在山巅,依然胸怀愿景、怜悯苍生。
林佩的眼前蒙起一层雾气,把手轻放在疤痕上,触摸到炽热的皮肤。
皮肤之下青筋脉隐隐跳动。
“不该是这样,知言。”陆洗扶住林佩的肩膀,“我想看你因为还不起我的债、因为妒忌我的功业、因为争不过我的权势而哭,但绝不是现在这样看着我的伤疤,这般泪下。”
林佩道:“我只是心疼你。”
陆洗道:“什么?”
林佩道:“心疼,不是怜悯。”
陆洗道:“你心里有我。”
林佩顿觉失言,羞愤起身。
陆洗眼中流光,释怀笑了:“哈,天道好轮回,这几刀总算没白挨。”
飞蛾绕着烛火扑扇翅膀。
两个人的面容都忽暗忽亮。
陆洗把对方坐过的垫子拍平:“诶,你就这么把我剥开看了,不打算补偿什么吗?”
林佩叹口气,收拾好情绪:“我可以帮你包回去。”
陆洗道:“那倒不必,我自己有手,你赔我外面这件纱罩。”
林佩道:“多少钱?”
陆洗低头系衣带:“十两。”
林佩的手紧了紧。
往多了说,千两万两,意思是欠一个人情;
往少了说,三文五文,意思是开个玩笑,不必计较。
但现在是十两,多不多少不少,意思是他真得赔。
他倒不是赔不起,只讨厌陆洗的狡猾,一向把他奉承得舒舒服服的,时不时地又冒出一根软刺,让他知道这舒服不白来,进而欲罢不能,越陷越深。
林佩摸着荷包,心里细细算账。
“好了好了,这一身清白的人,怎舍得真让你掏钱。”陆洗见这人着了自己的道,一把牵住手腕,“今是初一,宜沐浴,园中新让匠人凿的汤池,我们一起享用好不好。”
“你……”林佩的心还隐隐的疼着,又突然气得想发笑,“……为得一寸先进一尺,倒扣回来,还好像是我占你的便宜。”
陆洗道:“天地良心,大人刚才看过了身,验过了货,这会儿是赚是亏心里还没有数?”
林佩笑骂:“就知道假装大方。”
陆洗也跟着笑了。
*
离开阁楼之前,林佩点上三支香,为方才的失礼之举致歉。
陆洗有些意外,想想也接受了。
二人走下石阶,来到菩提苑附近。
蝉鸣阵阵,瓜果花香萦绕。
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水清彻底,金石镂雕的奇花繁叶杂置其间。
第43章 帐中香
林佩看到陆洗为接待自己如此精心布置, 不由得感到一丝亏欠——这回真是自己占了便宜。
池上盖了一间亭子,有两扇描金彩漆的屏风围着。
林佩脱掉鞋子,走过去换衣服。
陆洗坐在池边:“知言, 这景致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林佩道:“下回记得铺草席。”
陆洗道:“草席?”
林佩道:“一边放蒯席, 一边放蒲席, 进出有别。”
陆洗应声好, 一时不知该说话还是该跟人,好像自己成了客。
他看到屏风下面露出的脚。
那双脚许是从没出过远门,保养得很好, 尤其脚踝像玉石雕出来的洁白光滑。
“我准备不周。”陆洗的心中又酸又痒, “你将就些。”
二人之间常有这样的错位。
陆洗走南闯北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有时分不清雅俗, 接待场合干脆就什么都用最贵的,反正贵的东西除了贵以外总没毛病,还能遮掩他没读过多少书的缺点。
林佩就不是这样。
林佩对于物质的态度其实很是随和, 毕竟从小优渥富足,是不爱计较钱多钱少的,可他讲究意境, 就比如浴池边上要铺草席, 席子便宜是便宜却一定要有, 而且得分不同种类。
陆洗对此琢磨不透,也很伤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