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亭柱被铅子打穿。
阿罗出被震倒在地,腿骨和木板一起断裂。
木板边缘还冒着热气。
赤峰营的炮弹向鞑靼军队表示出了阜国捍卫权益的决心,击碎了空气中那道隐形的坚冰。
阿罗出是识时务的。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也不敢赌对面这支部队后头是否还有增援,他知道如果此时两国开战,鞑靼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哪怕胜了也是得不偿失的惨胜。
他必须赶回去劝鬼力赤及时撤退。
日暮,阴影笼罩山岭。
阿罗出把辫发甩在身后,往对面看了一眼,大声令道:“撤!”
鞑靼军队在夜幕掩护之下离开鹞儿岭,彻底交出榆木川的控制权。
“将军,他们撤了!”阜国军士齐声欢呼,“我们胜了!”
“勿掉以轻心,就地驻扎。”吴清川按住剑鞘,心中复算了一遍日期,下令道,“斥候往前五十里侦查,但见鞑靼主力扬尘,我们再原路退回宣府。”
*
峡谷风声如哭嚎。
阿罗出写下一道血书,连夜让轻骑从独石道送去扣在龙门卫之前的鞑靼主力大营。
*
“什么?”鬼力赤看着羊皮之上点点暗红,眉头紧锁,“他们居然绕后突袭?”
风吹开帘角。
鬼力赤跳起来:“什么动静?!”
侍卫道:“大汗,是营火。”
鬼力赤光着脚走到外面,仔细一听,才相信是火烧木头发出的噼啪声。
各营将军闻讯赶来。
鬼力赤听着纷乱的脚步声,大吼一声,把血书蒙在脸上。
若说之前的那次失算让他愤怒,那么这一次,他直接感受到的是恐惧。
他怕了。
他的叔父阿罗出亦是草原之上出名的英雄,如今却被一支不知来处的敌人打得狼狈逃窜;榆木川失守,他的后路被切断,十余万大军已经不能对阜国构成威胁。
“叔父,我应该听你的。”鬼力赤自言自语,“我输了,不是输给陆洗,而是输给了自己。”
局势逆转,他现在要想的是如何安全撤回独石口以北的草原深处,如何最大限度地保存实力。
鞑靼部将仍热血慷慨,想要与阜国决一死战。
“不能意气用事。”鬼力赤长叹口气,穿好皮靴,拍了拍上面的草屑,“迅速退军,派使者去平北议和,答应陆洗开出的条件,换回亦思将军。”
*
清晨时分,大雁披着朝霞飞过空荡荡的峡谷。
战报从龙门卫一路向南急传平北府。
陆洗站在阁楼凭栏之上,看着飞马踏过行宫门前的大街。
——“报!”
——“鞑靼退兵!”
——“鞑靼主力部队连夜撤出独石口!”
全城军民为之欢庆。
驱除邪祟的鞭炮声声响起。
“来人。”陆洗开怀而笑,拂袖转身,“替我更衣。”
朱漆栏杆留下一道道划痕。
*
十月中旬,两国之间这场影响深远的博弈以阜国获得全胜而告终。
鞑靼派使者前来求和,承诺归还独石口,赔款纳贡,往后五年不得靠近云河源头,不得发兵骚扰阜国边境,不得截断他国商道。
待赤峰营将士平安返回,阜国朝廷同意议和,放还鞑靼左将军亦思。
在朝廷调度之下,北三省新修大小道路数十条,新开关市九处,朝贺期间谈成的诸多生意也促使地方经济蓬勃发展,一眼望去,集市货品琳琅满目,大街小巷呈现出久违的热闹。
陆洗用最小的代价取得了阜国朝廷近二十年以来最大的外交成就,名震天下。
*
十月下旬,皇帝北巡完毕。
圣驾从平北府出发,踏上回京的路程。
平北城中百姓自发送行,万人空巷。
南郊的庄稼成熟,原野宛如披上一件金色的盛装,空气中飘着谷香。
“右相此番功不可没。”董嫣途中问道,“回京之后想要什么赏赐?”
陆洗道:“臣希望朝廷厉兵秣马,早日收复北方失地。”
董嫣道:“那太远了,听阮祎说大湖织染局近几个月进项挺多,反正过去也是你办起来的,以后就继续给你经营可好?”
陆洗道:“臣德不配位,不敢再要更多。”
董嫣道:“我不信,你这人素来精明,真的一点想要的都没有吗?”
陆洗一笑:“实在说有,倒也有,臣想给某人请功。”
董嫣道:“谁?”
陆洗道:“左相林佩。”
董嫣撩起帘子,瞧了瞧陆洗的脸。
陆洗弯腰道:“树大招风,臣这点心思,还望太后体谅。”
董嫣道:“明白是明白,林相镇守京城亦有功劳,当与你一同封赏,然而他祖上封国公爵位,如今又是当朝宰辅,已位极人臣,我都不知道还能赏他什么。”
陆洗勾了勾唇:“太后如果信臣……”
风吹麦浪,说话声渐渐远去。
*
京城,灯火夜初明。
东长安街口人流熙攘。
米糕的醇香混着桂花芳香飘来,勾起一丝世俗的欲望。
林佩让车夫去店铺里买三笼来。
他刚才处理完京城大小事项,还没吃晚饭,想用些点心。
不料马车还没停下,店东家就把米糕送来了,不多不少正是三份,热腾腾的用竹笼装着。
林佩温和地笑了笑,掏出茄袋要付钱。
“相爷,就因为你几十年如一日在我家买米糕,我这分号都开满京城了。”店东家连连鞠躬,说什么都不肯收钱,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小的一家都记着你的恩情。”
林佩闻之有些恍惚。
他小时候在这里买,长大也一样在这里买,未觉时光如白驹过隙。
京中人情复杂,捷报传到之后,各方对于陆洗所取得的成就的评价并不像平北当地清一色是褒扬,如宗人府仍持批判态度,说陆洗投机取巧,是用社稷安危为赌注博取个人功名。
林佩位于中枢,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
朝堂权势此消彼长,他这几日若再不出手,等陆洗回京势必封爵,又得户部和工部支持,尽掌营缮都水屯田军器之事,他就很难再动摇其根本了。
回忆年初,陆洗刚到京城,朝中尚无人服气,可才一年不到,这末流出身毫无根基的人,凭着非凡的胆识和干练的手段克服重重困难,竟真的办成了连他都无法想的前无古人的盛事。
他不得不承认——陆洗能得今日地位,不是运气好,而是有惊世之才华。
如此惊世才华,要么重用要么杀之以绝后患,可无论是哪种结局都应由天家圣裁,他若出于一己私心让明珠蒙尘,让阜国凭白损失一个大才,后半生亦不会好过。
思来想去,唯有以身入局,方可解此困境。
林佩想着这些事,回到府中。
一进门就听到孩童银铃般的笑声。
院子里比平时多点了几盏灯笼,人影来去,显得分外热闹。
林佩才得知胞弟林倜从浙东回来了。
林家有三子。
长子林佰承袭爵位,负责管理林氏宗族日常事务,赡养母亲孟氏;二子林佩以身许国,不用顾家;三子林倜在浙东织染局,虽没什么造诣,也算能挣点儿钱补贴公中。
“林知行。”林佩走过月洞门,清了清嗓子,“你好大的主意,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哥。”林倜抱着柠儿,身上青色官袍还没脱,双肩落满细碎的桂花,“你荣升相国,我应该当面恭喜,可惜回来迟了,给你赔罪。”
林倜的五官与林佩有几分相似,独是眼角长着一小块海棠花形的红色胎记。
兄弟虽一母同胞,经历却大不相同。
林倜从小受家中溺爱,长大成了京中有名的纨绔公子,有歌舞、器乐、蹴鞠、马术、登高等诸多爱好,到浙东任上不久,他与一名青楼女子相识,意外生下了柠儿。
孟氏闻讯,说什么都不让那女子进门,只派人去把柠儿抱了回来,放老宅给林佩当养子。
此事当时的确是耽误了林倜的仕途,致其九年不得考满,但这之后,林倜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流连风月,一心实干,贴补着京城两边的家用。
林佩道:“母亲和大哥那里去过了吗?”
林倜道:“白日去过公府了。”
林佩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