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份上,董颢的心思已经显露无疑——他就是要借这场飞来横祸抵制新漕运法。
一百万石的总量少运几万石对北方战局的影响或许不大,但是只要没达到计划的量,哪怕是少一斗,都能直接有效地证明新法的实施降低了原来的效率,导致运力反不如初。
林佩当即拒绝了董颢的看似真心诚意实则包藏祸心的提议。
由于涉及营造、河工、漕运等实务,工部历来是最易滋生贪腐的衙门。
一项工程从立项到竣工,经手的官吏层层盘剥——采买木石可以虚报价格,征调民夫能够克扣工食,就连河堤该筑多高、漕船该修几成,都能在账册上玩出花样。偏生这些差事又拖延不得,漕船误了兑运要问罪,河堤赶不及汛期要掉脑袋,故而即便知道底下人手脚不干净,堂官们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久而久之,工部便成了个泥潭——一脚踩进去,清浊难分,牵一发而动全身。
林佩没有忘记过去对工部的种种让步,现在他腾出了手,就为清理这潭里的淤泥。
*
随着夏季的雨水降完,庄稼渐渐成熟,漕运进入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
阜国中部的粮食从荆江上游起运,经长安官道、长明官道和长源官道分流之后抵达常州,汇入大运河。东南部的粮食从浙东运河一路往北送往临清。
继钱江湾沉船一案发生之后,各漕运司陆续又有急报发来。
“林相……”董颢每日都抱着一摞公文到文辉阁诉苦,“不行,不行啊,许多地方都说按规章制度办事太慢了。”
林佩道:“慢?”
温迎从右边屋子走过来:“三天前说是因为长安官道山体滚石要清路等朝廷批复迟了七日,今日又怎么了?”
董颢道:“淮水忽来大风,一百多艘漕船的船舱破损泄露,必须到船坞大修,光是准备申领木材的公文就耽搁了十日。”
林佩道:“现在总共落了多少进度?”
董颢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大概有五十万石要迟一个月送到,希望今年河水不要太早结冰,咳,这还不算之前钱江湾沉的十万石。”
董颢说这些话的时候脸部红心不跳,但他说完之后,文辉阁中变得鸦雀无声。
林佩一笑,把笔放进洗中。
董颢道:“林相如果没有什么吩咐,下官回去忙了,还有好几个省的公务。”
林佩道:“董淳臣。”
光线透过纱窗照入。
墨在清水中缓缓散开,留下变幻莫测的轨迹。
董颢抬起头。
林佩平静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介笔杆子出身的文弱书生不配管你工部的事?”
董颢吞咽了一下口水,额头沁出细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发白的袖口。
林佩道:“钱江湾沉船一事,就算有些刁民蛮横无知阻碍新法,刑部也已经断了案子,让心怀侥幸之人不敢再顶风作案,你说淮扬大户不肯借粮,这事我亦向你做过担保在秋兑之前一定借到,剩下的总没那么难了吧,怎么你去年能运一百五十万石,今年一半都做不到?”
董颢道:“这都是今年修订了漕运法的缘故……”
林佩道:“你可以走了。”
董颢道:“林相,你听下官解释,下官绝不是那个意思。”
林佩道:“你可以走了。”
董颢一顿。
第89章 漕运(二)
竹帘一掀一落。
董颢走出去时, 张济良走了进来。
“这,诶。”张济良笑的时候嘴边总会挂起两个酒窝,看起来与人亲和, “董尚书走得匆忙, 不及照面。”
林佩道:“张大人坐。”
张济良稍显犹豫。
林佩指了指适才董颢坐过的交椅:“就坐这儿。”
张济良应是, 坐下。
林佩道:“看来朝廷举大计还是要多多听取部院堂官的建议, 你看,由于我擅自改动工部的规程,今年一百万石漕粮估计只能运达一半, 年末我还得向陛下请罪。”
张济良道:“林相, 律法要修,漕粮也要运, 为了完成今年供给平辽总督府的军需,下官斗胆有一个提议。”
林佩道:“你说。”
张济良道:“情况迫在眉睫,要不就按工部往年的办法,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林佩笑了笑,让温迎拿出漕运图。
从地方锻炼出来的官员都是一坛老酒,封在坛子里看不出名堂, 倒出来却酱香浓郁。张济良和李良夜一样干练, 但比起李良夜的醪香古冽, 他的风味更似绵刃藏锋。
几人起身走到图前。
“下官在平北八年,对北直隶境内的漕粮转运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与工部的配合也一直很默契。”张济良笑道,“这里, 这里,还有这里,这几座仓里有些储备粮, 距离京师又近,一般来说不用也就自然损耗掉了,我们直接把它搬走,可解燃眉之急。”
林佩不点破,和颜悦色道:“好,张大人说的正合我意,就如此办。”
第一座仓库是位于通河起点的尹仓,第二座中游的吴仓,第三座是靠近京畿的张湾仓。
这些仓库在查军火案时就被记录在案,只是风口过去没有多久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转起来了,张济良得林佩点拨之后,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等此刻派上用场。
通河尹仓前的一条水沟月下静流。
五更梆子刚敲过,张济良带县里衙役持令箭撞开尹仓大门。守仓老吏揉着惺忪睡眼,账本才翻到甲字号库,上百辆粮车已装满新米。车辙印在晨霜上轧出深痕,不出一日,库中的三万石的粮米尽数被征作“长安官道修路”所用。
同日,吴仓。
漕运司的兵丁们劈开木板上的封条,目之所及全是没盖验讫章的粮袋。守仓的问情,漕运司拿出一纸公文贴在门上——“此仓中粮米专供淮水船坞修造用”。河边一批空船靠岸,船工赤脚踩进齐膝的河水抢运,接连数日,粮袋在船上垒成一堵墙,舱中八万石全部被搬空。
酉时末,张湾仓。
暮鼓声中闯入一队轻骑,当先那人扬鞭指仓:“奉刑部令查验!”仓吏捧着戥子小跑出来,却见第一排粮袋已被贴上朱砂封条,城头戍卒每点亮一盏灯笼,就有三千石粮被贴条,待到城墙上星火点点,仓库中的六万石麦子已经全部为提刑按察使司扣住。
只此一举炸开了潭底的淤泥。
京城沸然。
董颢听闻消息吃不下晚饭,当夜赶到陆府告状。
——“余青啊,林相他不讲良心要卸磨杀驴,你不能坐视不管啊。”
陆洗正在偏厅和林佩一起吃晚饭。
桌上摆着山药炖鸡、小米辽参羹、茯苓蒸糕,色泽晶莹,香气浓郁,都是按《白门食单》里写的做法烧出来的。
当此良辰美景,前堂传来的喊话听起来便成了鬼哭狼嚎。
“他这么嚷下去也不是办法。”陆洗放下筷子,笑了笑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林佩道:“照这样你的肠胃是好不了的。”
陆洗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捏:“知言。”
林佩道:“嗯?”
陆洗道:“借你的刀一用。”
林佩没说什么,让下人把汤羹端去正堂,叫陆洗一边会客一边吃。
陆府正堂,大理石屏风浑然一体。
陆洗见到董颢,请人坐下喝茶。
他知道董颢只有两种情况会急得跳脚,一是家产被查,二是财路被断。
——“恩公,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这样下去可不行。”董颢连连叹气,“林相如此是要夺工部的权。”
陆洗道:“听说他杀的那个周世昌不过是一个地痞,根本都不算我们的人,倒是跟金陵那些旧族能扯上一点关系,怎么就要夺工部的权了呢?”
董颢道:“唉!我刚才得知,他和张济良那个叛徒串连一气把我们的粮仓都搬空了!”
陆洗笑了笑:“他本来既没动我们的人也没动我们的钱,无非把一些含糊不清的事情变得更规范,叫各地官员有法可依,就这你还故意拖延运粮进度,不是找不痛快吗?”
董颢道:“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别装傻,他当年清丈土地调整赋税用的就是这一套,先撒一张大网,接着就是慢慢往上收,到最后只要比网眼大的鱼一条也逃不脱。”
陆洗把碗拿起又放下,道:“我装傻?”
扳指辣绿色的光华一闪。
陆洗道:“河锦仓我替你填了几十万两银子的坑,你向我保证不会再动从国库拨出去的钱,可你后来是怎么做的?到底是谁在装傻?”
董颢顿住。
陆洗道:“恩公,如果他实在是不让我们拿,我们就少拿一点,北方还有那么多工事要做呢,平辽总督府的一百万石军粮别出差错,这才是真。”
董颢见陆洗的态度,回想上次河锦仓事发后做过的保证,没有再争执。
二人这趟算是不欢而散。
陆洗看着董颢离去,叹口气,端起碗,一勺一勺把汤羹喝完。
*
翌日,董颢寻理由入宫觐见太后。
一面黑漆彩绘屏风隔开前朝与后朝。
董颢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董嫣斜倚在软塌上,拨弄着一支火红的丽春花,似笑非笑道:“陆洗不管这事?”
董颢道:“现在他一心想发展朔北,明年还要征讨乌兰,对我们怕是没以前那么上心。”
董嫣道:“我身居后宫,不得干预前朝之政,只有一句话要交代。”
董颢道:“太后请垂训。”
董嫣道:“你我兄妹能走到今日,当知人应有自知之明,遇事不逞强不碰硬,把矛盾分化到别处去,方为以柔克刚。”
董颢道:“我不如你,我只知道埋头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