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佩拿着空瓢,奈何不得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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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林佩在京中一切安定,考量过魏国公府新址之后,他写信回南京给兄长林佰。
【兄长钧鉴:
京中诸事已定,蒙恩赐魏国公旧邸于锦华坊。宅院宽敞,特为母亲备南向暖阁,地龙已砌,足以御北地严寒。兄若携母亲北上,一应起居俱已安排妥当。此间田产丰饶,正需经营。已遣家仆沿途接应,轻装简行即可。母亲素来畏寒,今冬可于暖阁赏梅,当胜江南湿冷。
弟佩手书,腊月初二】
林佰在南京本也已经做好乔迁的准备,接到书信之后半个月之内就动身出发。
是日,林佩算着日子去南郊迎接家人,顺便约了同要去接妻小的张济良见面。
官道旁的小茶楼挑着青布。
茶楼外几株桃树正盛开,花枝拂过门前半旧的木匾。
“林相,不想今日如此之巧。”张济良吩咐小二上茶,请林佩入座,恭谦道,“拙荆与犬子跟在魏国公车驾之后安享太平,沾光了,沾光了。”
林佩坐下,望看窗外道:“张大人觉得京城这一段的天气如何?”
张济良道:“春光明媚呐。”
林佩道:“听说今年刑部要修订新漕运法了吗?”
这一句转折着实让张济良惊着了。
窗还没来得及合上,小二端着果盘进来。
张济良等小二走,把椅子搬近些:“林相,这件事下官大致有耳闻,下官很赞成支运、兑运和直运结合的这一条提案。”
林佩收回目光,看了眼盘里的果品:“这是其中一条,另外一条呢?”
张济良道:“呀,还有另一条?”
林佩道:“凡南粮北运,由部院、漕运司和地方官员一同制定方案,层层追责,交叉监督,避免出现权责不清的乱象。”
张济良道:“这条下官未曾听闻呐。”
林佩笑了笑:“看来他们也没把你当自己人。”
不管张济良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都被推到了难顾两头的境地。
“林相,这里面最要紧的是漕运司一职。”张济良比划道,“这些人原本是替朝廷监督地方官干活,两头拿钱,坐享其成,现在不仅要担干系还少了油水,怕不乐意呀。”
林佩道:“张大人所言入木三分。”
张济良道:“担子么,谁有本事谁来挑,只是如果干好了有没有奖励呢?”
林佩道:“朝廷在俸禄这方面可以考虑多加一些。”
张济良道:“这……这些人原本的收入就不少,一点俸禄恐怕难以让他们心动。”
林佩道:“张大人,路虽远,行则将至,山穷水尽之后兴许就是柳暗花明。”
两个人都把话说透了。
在这张桌子上,没有“这些人”,没有“他们”,有的只是张济良一个人的仕途前程。
张济良跟着陆洗是能分到不少钱,但要说将来出入部院乃至凤阁,躲在圈子里面是办不到的。
林佩对张济良做出判断只因为一件事——张济良去岁与杜溪亭结了亲家。
官场中的联盟并非是牢不可破的,只要在合适的时机伸出手轻轻拨动一下秤杆,便能使局势回到优美的平衡。
陆洗阵营中的头一拨人是董氏的亲族,这些人无论何时都是干活少但好处最多的,第二拨人是从修建运河时起就跟着打拼的兄弟,这些人虽然干的活又累又多,但他们期望不高,风里雨里能混出个名堂对他们来说已经是逆天改命,第三拨人是凭军功兴起的新贵,这些人在朔北叱咤风云,可是外人很难插足。
张济良夹在三拨人中间,处境就很微妙。
张济良乃中原寒门,往上比不过董氏亲族,往下又不想争那点残美剩渣,本来就难,现在还多出了平辽总督府的一帮人要与他分食,就变得更难。
林佩提出的条件之中有两个极具诱惑力的点,一个是新漕运法并不会追究过去既得利益者,另一个是不撤换守法的人。有此两点,给足了转圆的空间,不至于让张济良和陆洗闹翻。
张济良此刻便面临着一个选择——是做那高高的墙头上的一株小草,还是做低洼处被林木遮蔽日光的灌木。
如林佩所料,张济良选择了前者。
“林相忧国奉公,下官这分担一点是义不容辞。”张济良起身行礼,“下官愿兼通河段漕运使,协助刑部、工部落实新漕运法。”
林佩道:“好。”
正是这时,家仆来报信——魏国公车架还差一里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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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
石板缝里的几簇青苔被往来的车轮反复碾碎,似给地面涂了一层绿釉。
林佩不想因私事扰民,特意嘱咐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不要打搅沿途馆驿,但他千算万算仍忽略了一处细节——今日他五更天起床时,床侧是空的。
一队马车徐徐驶来。
林佩认出自家人的面孔,上前迎接。
林佰从马车走下来,搭住手道:“知言。”
林佩道:“大哥,这一路还顺利吗?母亲身体可好?”
林佰道:“还算顺利。”
马车的帘子掀起。
一阵爽朗笑声传来。
“好,什么都好。”孟氏面色依旧红润,一头白发盘得一丝不苟,“多亏知行把我的梳子找回来了,不然我心里可不踏实。”
林佩先对母亲行了礼,转身拉住林佰。
“三弟前些日子还从浙东来信,今怎么会在这里?”林佩道,“母亲该又是认错人了。”
林佰叹口气:“你啊,有时候比外人更像外人。”
孟氏的马车旁走来一位男子。
男子身着靛青直裰,头上未着冠,像刻意敛去官身。
孟氏唤这男子:“知行,前面还有多远呐?”
男子笑着应道:“娘,不到三里就是永定门了,锦华坊在城东,估摸着再要一个时辰。”
孟氏满意地点头,笑容慈祥:“知行真是长大了。”
林佩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陆洗。
“陆余青。”林佩一下就被气咳了。
陆洗把孟氏安顿好,放下马车帘子,走到林佩身边。
林佩道:“光天化日你这是要干什么?”
陆洗道:“林大人,宰辅之家,家事亦是国事,我身为北直隶巡抚这点还是拎得清的,总不能让人说我气量狭隘。”
林佩道:“谁告诉你巡抚有义务管别人家里的事的?”
林佰道:“诶,知言,话不是这么说,陆相也是一片好意。”
听林佰说,今早孟氏一不小心把那用了大半辈子的象牙雕花梳落在驿馆里,中午发现大家都很着急,好在陆洗来了,当即派快马去取,取回的梳子和原来一样,没有丝毫损坏。
事是小事,贵在及时。
林佰由是对陆洗很感激。
林家的人自然都知道两位丞相在朝堂上不对付,但由于林佩从不肯走后门办事,反而是陆洗还讲个礼尚往来,所以林家人心里也有杆秤,并不把陆洗当做死敌。
林佩静下心一想,适才是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
阳光之下的这一幕终归是温情的。
他们同行入城。
锦华坊魏国公府正门大敞,朱漆金钉的府门在日光下鲜亮夺目,两侧石狮昂首踞立,檐下“敕造魏国公府”的匾额大气端方。
府中管事领着二十余名小厮、丫头和婆子在门前迎候。仆役往来穿梭,或抬或扛,陆续将百余件箱笼包袱送入。
前来恭贺乔迁之喜的车马轿辇排出半条街去,礼单络绎不绝,引得路人驻足。
“陛下总劝我们不要争吵,今日便让世人看一看,你我之间的关系是何等融洽。”陆洗牵来两匹马,笑着说道,“郊外春景正好,知言,我们去高梁桥踏青如何?”
林佩道:“你五更天起床就是为了做这锦绣文章?”
陆洗道:“是啊,总比某些人五更天起来挖我的墙角好些。”
林佩一顿,抢过缰绳来:“真要挖你墙角何必等到今日,趁你出征在外就该下手。”
街巷嘈杂掩盖二人说话声。
侍卫在距离他们几丈远的地方站岗。
林佩想要上马,不知为何陆洗拦在他身前。
“不是要去高梁桥踏青么?”林佩退开半步,啧了一声道,“难道我不跟你解释与张济良见面的事,你就不与我去了?”
第87章 踏青
“别急, 这才看见。”陆洗熟练地解开鞍桥上的铜扣,原来是脚蹬与鞍座的连接处有锈迹,若不用油抹一遍就容易卡住。
林佩看着这番细致的动作, 态度和缓下来。
“你很介意吗?”
“说不介意是假的, 可谈不上很多, 就一点儿。”陆洗抹完油, 合上铜扣,拉动蹬革试着转了转,“张家毕竟曾是中原大户, 如果他想要金银之外的东西, 我给不了。”
林佩解下玉佩,放进囊袋:“我不是抢你的营盘, 我只是想天下为公。”
陆洗叹笑:“好好好,为公为公,请林大人上马。”
林佩抓紧鞍桥, 左脚踩上马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