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筹谋、决断,一再压抑一再掩饰的怒火,不自觉的冷漠,与一刹那的野心勃勃。
大抵是背对太阳的缘故,纷杂的情绪穿透了寒明冷淡的皮囊,一瞬间,对方整个人都像是被骤然点燃,以至于东曜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仿佛此刻被灼烧的是他自己一般。
不可否认,那一刻东曜同样在沸腾——恶意沸腾。
天生的直觉告诉他,寒明是奔他而来。而拥有“横征”的家伙能是什么善茬?
原本深埋的捕猎欲终究在这一瞬被这只特殊的猎物引至巅峰,让他根本没办法忍住不去掠夺。
于是在寒明递酒而来时,他只字未言却毫不犹豫地满饮此杯。
因为那并非结义酒,那是猎人与猎物开战的信号。
一如当初,一如今日。
要说他唯一没有料到的……东曜看着寒明褪去阴霾愈发熠熠生辉的眼,再次无意识地低笑了一声,随后如三年前般将手中唯一一杯酒饮尽。
“那天我对你满怀杀意,今日恐怕也一样。”
要说他唯一没有料到的,便是曾经太阳过盛而引起的错觉最终却成了真。
三年间,猎人没有捕获猎物,被误认为太阳的猎物真真正正高悬天际,最厌恶太阳的猎人却连孤身一人的丛林都被浸满了日光。
如今太阳又至,狩猎再起。
而他在等一场落雨,一场只为他而落的太阳雨。
“今天这杯酒不敬东王,只敬太阳。”
所以在雨停之前,再朝我走一次吧,太阳。
显然,这就是独属于东王的宣战。
只见杯盏落地的下一秒,东曜拔刀出鞘。
第98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三)
寒明实在太了解东曜。
所以无需等到后者掷盏, 在其倾倒酒液独饮独酌的刹那,他就已经笑着碰了下公主的冠羽,让它与那身北域织匠赶制多日的披风一起落到了宫殿一角。
再然后, 便是杯盏破碎声里, 短刀与匕首同时出鞘的争鸣之音。
今日他封上诸宫殿门而诸王没有离开,是因为他也好他们也罢, 都不满足于束手束脚的擂台,故而默契地选择了等候他的依次拜访;但自他封门以后,性格殊异的诸王却连尝试破门的举动都未曾有之, 这就是那三位所给予的另类体面了。
也因此, 寒明自始至终没有打断东曜谈话的意思。
对他而言, 在这场车轮战里当然是越到后面时间越余裕越好, 然而就如同东曜静候他一样,他终究投桃报李地选择了由东曜拉开今日的战幕。
不过他这么做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会输。
他没有理由输。
这一刻匕首在寒明的手中若隐若现。
在一次次刀匕碰撞声里,东曜向来平静的神色里罕见带上了些许疑色。于匕首又一次擦过自己脖颈的刹那, 东曜在后跃的同时撩起因战意转为晦绿的眼, 直直对上了不远处那双璀璨的黄金之瞳。
“这样的攻势……”
先前所谓的匕首“若隐若现”并非是夸张的形容词, 而是真切的写实。
冷兵器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寸短一寸险。贴身近战时的凶险谁都清楚,受限于手中兵器的距离, 有时候差之毫厘便是生死之别。
作为用刀的行家, 真正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东王在单纯的近身战方面不可能输于寒明,但现在被压制的人的的确确就是他。
不仅是因为短短数月间,寒明的战斗水平近乎脱胎换骨, 更因为无数次刀刃相撞的瞬间,上一秒还在寒明右手中挑开刀势的匕首,下一秒便出现在了他左手里再次突袭。
除此之外,交手时自己周身的重力、引力乃至风向也一变再变。
对于战斗本能早已刻入骨髓的东曜来说, 这场战斗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不顺手。
而且是异常的不顺手。
他其实看过西烬和寒明的那场斗兽之战,现在被全方面研究针对的似乎变成了他。
只是和那次不同,这一次寒明明显更强。
他所指的既是肉/体,也是精神。
短短六个月而已,即便日夜苦练,一个人在战斗层面也不该有这么大的变化。
“力度,技巧,步伐,身法,每一点你都无可挑剔。太阳再耀眼也只是死物。可是寒明,你竟然每一秒都比上一秒还要刺目。”
明明处于下风,东曜却在颈间擦伤的刺痛下本能地笑了起来。
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自己在笑,就像野兽捕猎时不曾在意自己是否露出獠牙一样。
寒明却注意到了东曜那越来越直接的用词。
先前所有的友好在杯盏破碎时就已终结。今天他抛却擂台赌上生死是真的,刚才东曜说对他满怀杀意也是真的。他们都没有刻意留手,毕竟留手是赢家才有的余裕。
不过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里……
寒明随手把玩着匕首,任由它如蝴蝶般旋转翻飞在指间。与此同时,他开口道:“太阳本身就光芒万丈,可我不是。”
“力量,我中规中矩。”
“技巧,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至于所谓的步伐身法,我根本没有那个时间去日夜苦练。”随后只听寒明的声音微微顿了一瞬,再然后他便抬眼,任由那双金眸对上东曜、以及东域北域直播间里的无数观众:“——我之所以能够站在一切的顶点,是因为我的新天赋叫‘亿万人之上’。”
“你夸赞的力量属于鲍尔,攻击的技巧来自丝吉,步伐是斯戴普,身法是墨瑟德。”
此刻他口中的每一个名字都在北域赫赫有名。
所以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就有人同步在弹幕上打出了这些人的身份:
[鲍尔,北域武器贩子,绰号大力士,擅长打人如打铁;丝吉,北域刺客,黑市杀手悬赏榜第一,最擅长的武器就是匕首;斯戴普,北域黑商,主业卖舞蹈课,副业让人在火里跳舞;墨瑟德,北域情报贩子,最高战绩一天出现在24颗星球上,以至于所有想杀他灭口的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除此之外,还有这位观众紧随而来的下一条弹幕:
[就这些人的含金量,这个叫‘亿万人之上’的天赋到底是什么效果?难道没人发现吗,寒明现在把玩匕首的手法看着和昨天班迪斯在擂台上玩牌几乎一模一样!不会真是我想的那样,他能够随时随地拥有脚下所有人的最强天赋吧?不行,我要向宇宙意志举报,这里有人开挂!!!]
毫不意外,这两条弹幕一出,爆炸似的弹幕立即铺天盖地而来。
[你举报个锤子,就连宇宙意志都是他家的,合法开挂能叫开挂吗?那叫顺天而行!]
外界因为寒明的天赋吵的热火朝天不可开交,就连东王寝殿里的温度仿佛都在随之攀升。
但东曜不是因为寒明那一听就不会弱的天赋而动摇,他是因为寒明的下一句话。
只听寒明说:“所以我不会输。”
因为但凡输了一场,就称不上所谓的“亿万人之上”。
这种几近胜利宣言的话明显引燃了东曜。只一瞬间,他的瞳孔就由绿转银——那是王者开始兴奋的征兆。
“这么笃定?”
听到东曜的反问,寒明指间纷飞的匕首没有丝毫停顿。在这场精妙绝伦的花式表演下,他就这么笑着道:“今天是上巳节,所以宇宙里的人将今天的仪式称作‘天婚’。如果今天我输了,那就让‘天婚’变成‘天葬’。能死在这么热闹的日子里,倒也不算寂寞。”
寒明说到最后时,能明显的感觉到角落里公主的视线。
见状寒明只是笑意更深。
今天公主是硬要跟他来的。
它打什么主意寒明一清二楚,无非是做好了一旦他死它也不独活的打算罢了。
北域的疯子啊……在这片疯狂的土地上,无论是人类还是鹦鹉,都早已疯狂到骨骼深处。
正是因此……寒明侧头看了眼静静靠着披风上的白鹦鹉,看着它豆豆眼中隐约映出的自己,然后开口回应了东曜最初的疑问:“话虽这么说,但我不会输。”
“你问我是否笃定,那么回答是肯定的。是的——我就是有这么笃定。”
身前身后皆是整个北域。既然所有人的光芒成就了他这个太阳,他又有什么理由输掉这份独一无二的光芒万丈?
第99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四)
东曜静静注视着寒明。
自从寒明开口起, 不,自从寒明踏入这个寝殿,甚至自从后者背着光站在岩石上起, 就有一缕火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灼烧他的内里。
只能说血缘这种东西确有共性。
曾经寒明在西烬的斗兽场里将他的兄弟燃得遍体鳞伤, 而现在,从胸口到咽喉, 从脉搏到呼吸,三年间被他忍了又忍、按了又按的那股烈火终在今日熊熊燃起,并且再不可遏止。
也是, 既要奔向太阳, 怎么能没有被灼伤肺腑的觉悟?
“你笃定到连我都要被说服了。”这一刻东曜的语气近乎喟叹, 下一秒他便笑道:“可是寒明, 就像在我前天祭台上说得那样,你不会输,我不想输。”
“唯独今天, 我没有任何输的想法。”
这句话是双王第二次开战的信号。
与刚才的试探性/交锋不同, 此时东曜的眼睛已经完全褪去绿色, 这位雨林里野兽显然开始彻底践行着他最熟悉的原始法则——弱肉强食,胜者全拿。
即便依旧重力失控、引力颠倒, 然而在这下半场战斗里, 先前还不适应的东曜却像是完全没被影响一般,每一刀既快又准。哪怕某个瞬间视觉触觉突然被控,他刀刃的落点仍然与其所想不差分毫。
没有大片的寒冰, 没有绚烂的火焰,在这个天赋各异的宇宙里,打斗时哪怕出现流星天降都并非不可能之事。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西烬——他每一次射落箭矢,都天然地带着一种焚尽世界的威势。
可东曜没有。
以前没有, 现在也没有。
明明是类似的天赋,但东曜对天赋的运用堪称吝啬。于异兽战场上,比起那种远距离一瞬间抽干异兽生机、让万兽瞬间伏倒的做法,他更常做的却是一人一刀,只在刀刃划过异兽的刹那带走对方的全部血液。
说实话,寒明之前一直不怎么理解东曜的克制,更不理解为什么东曜从来只用天赋掠夺有形之物。
血液、空气哪比得上生命与万有引力?
当初他离开东域时,就曾在东王宫的殿顶对此表达过一番言论。
当时东曜的做法只是不予评价地笑着放他离开。
如今看来,蠢得恐怕是他自己。因为……
“你在掠夺你自己。”意识到东曜此刻究竟做了什么后,寒明难得声音晦涩地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