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应悬不停地喘息,觉得胃里像是伸进去一只手,狠狠地从内部将他撕扯成两半。他找了一圈,最后回到溪流的方向,猛地看见溪水边趴着一个人影,竟然是脸朝下,埋在水里的姿势。
轰隆一声,柳应悬的大脑炸开一道惊雷。他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没跑两步却被绊了一跤,狠狠地摔在地上,手腕和下巴颏顿时传来一阵剧痛。柳应悬顾不上太多,下一秒又爬起来,着急地向着那个人影冲去。
“杨意迟?!”柳应悬疯了一般,一把将那人拽了上来。
“咳……咳咳咳……”杨意迟一张脸满是冷水,憋得有点通红。
柳应悬这回是真的动了怒,吼道:“你在做什么?杨意迟!”
那一瞬间柳应悬有点失控,抬起手想要给杨意迟一巴掌,却又在半空停留。几秒钟后,柳应悬放下手,又颤抖着声音小声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柳应悬一把抱住杨意迟,杨意迟在他耳边沙哑地道:“哥。”
“哥……我……”杨意迟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竟什么也说不下去。
柳应悬放开杨意迟,怔怔地看着他,杨意迟用手捧住他的脸,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流泪的柳应悬,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滑落下来。他用手指轻轻擦着柳应悬的脸,只是一边哭一边看着他。
“你……你醒了是吗?”柳应悬一下子就明白了。
“是,是的……我醒了。”杨意迟生涩的话语渐渐流畅起来,仍是紧紧盯着柳应悬的脸。
“你为什么不等我?你为什么要乱跑?”柳应悬揪住他的衣领,又怒吼道。
简直不可理喻!他照顾了他这么久,他等了他这么久,他什么方法都试过了,终于等到杨意迟醒过来,他居然又一声不吭地跑了!
“你是要自杀吗?”柳应悬的愤怒到达顶峰之后,身体反而沉寂了下来。
杨意迟的眼泪滴落在地上,却有点不敢回答柳应悬的问题。
“为什么?”过了很久很久,柳应悬才又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柳应悬强硬地命令道:“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不许哭!你今天必须给我把话说清楚!”
杨意迟低着头,他的肩膀颤抖起来,柳应悬想让他看着自己,他却好像再也无法直视柳应悬的目光。
“哥……哥,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在照顾我……但我醒不过来,我一直在努力,很努力地想回应你……”
“我真的很想见你……很想见你……但是你带我来这儿……”杨意迟有点口齿不清,“我……带我来这里……我受不了……”
“对不起,哥……我要是早点想起来就好了……我没有脸……我做过很多错事……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
柳应悬越听越觉得浑身冰冷,忍了半天后终于狠狠地推开了杨意迟,然后把无名指上的戒指拔下来,朝他砸过去,哭道:“还给你!”
那么一小块金属,带着柳应悬的体温,打中杨意迟的额头。
“既然这样想的话,那我还给你。”柳应悬说,“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做得干脆一点,不要留下录像。既然这样的话,一直傻下去啊。”
杨意迟跪在原地,像是忽然失了声,他慢慢地把戒指捡了起来,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柳应悬冷冷地自嘲道:“看来是我会错意……算了,就当昨天晚上我又被狗咬了。”
“哥……”
柳应悬转过身,气疯了往前跑了几步。他苦涩又恍惚地想,明明他想过千万种杨意迟醒过来的场景,但他还是没想到杨意迟会这样说。
那他这么久以来的付出,到底是为了什么?杨意迟什么时候才会明白,他们两人都互相亏欠了太多,他们纠缠了太久,从少年时代走到今天,已经将近十年。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他们之间,早就永永远远地说不清了。
身后的脚步声传来,柳应悬的手腕被赶过来的杨意迟抓住,柳应悬怒道:“放手!”
杨意迟小声说:“哥,你打我一顿吧。”
“我懒得看你。”柳应悬想要再次推开他。
杨意迟不顾他的挣扎,再次把柳应悬抱在怀里,哀求道:“对不起,我知道了……我只是,哥,我只是没有信心……”
“你根本连问都没问我啊!”柳应悬生气地说,“你……你为什么……不先来问问我?”
“我不敢……”
“那你自己的生命就不重要了吗?”
“我的命不重要……”
柳应悬眼眶发红,浑身都在颤抖:“那还有什么重要?”
杨意迟的嘴唇干燥起皮,他额头上被砸出了一个红印子,脸上湿淋淋得像是一只落水狗,就这么痴迷地看着柳应悬,说:“你重要……”
良久,柳应悬说不出话来,转身向木屋的方向走,杨意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柳应悬的大脑仍旧混乱不堪,他曾经设想过的,杨意迟也许会在樊家醒过来,身边的朋友们都围坐在一起,他们拥抱、亲吻,一切就像电影里的happy ending。这是柳应悬想要的,而不是莫名其妙地变成现在这样。
回到木屋,柳应悬一边面无表情地收拾东西,一边冷冷地问:“你现在记得多少?”
“我……记忆在神殿中断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个模糊的感觉,我知道有人在陪着我,也知道那是你……”杨意迟说。
“哦,那我告诉你。”柳应悬故意不看他,“我醒了之后就去救你。樊神婆去世了。白家也毁了。之后又过去快两年,我开了一家农家乐,有你的股份。明天我们就回樊家,然后一刀两断。”
杨意迟回答得词不达意:“……哥,其实昨天晚上我就醒了。”
“你的二十万回去就还你。”柳应悬把东西收好,重新背在身上。
杨意迟看着他,小声说:“我爱你……我是故意的,我留下录像是想赌一把,赌你会不会来救我。我很卑鄙……我连为你去死都在算计你。”
“你算计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柳应悬没好气地撞开挡在门口的杨意迟,“滚!好狗不挡道!”
杨意迟踉跄几步,柳应悬也没想到他真的一点都不躲,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两人的手心握在一起,戒指被他们包裹住,如同一块发光发热的陨石。
杨意迟忽然深吸一口气,继而不要脸地贴上来,亲到柳应悬的嘴,却被凶狠地咬了一口,吃痛地嘶了一声,他舔了舔嘴唇,齿缝间溢满了铁锈味。
“哥。”杨意迟的眼泪再次流下来,轻声喃喃地道“我想起来了……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我特别害怕,我把刀片含在嘴里……我以为它能保护我,其实是你在保护我。”
第92章 别扭
无所不能的小柳哥哥今年二十九岁,十年一晃而过,他的摩托车早不报废,晚不报废,最终在他和杨意迟走到一半的时候彻底罢了工。
柳应悬:“……”
杨意迟哭的两只眼睛红肿不堪,鼻尖也是红的,察觉到不对劲,一边抽泣一边问:“怎……么了?”
“下来吧,换一下交通工具。”柳应悬叹了口气,认命道。
“换什么?”杨意迟大脑缺氧,只知道跟着柳应悬,虽然醒过来了,但好像脑子还是不大灵光。
柳应悬把摩托推到路边的树下,说:“11路。”
杨意迟:“……”
柳应悬看他卡壳,只好道:“先往回走吧,路上如果遇到老乡再说。”
从金松回西陵,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经过,柳应悬还背着一个大包,杨意迟几次上前想牵住他的手,却被柳应悬狠狠地甩开。杨意迟难受得不行,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一次尝试拉住柳应悬的衣角,这回总算没有被甩开了。
天气不太好,运气也很差,两人走了好一会儿,除了吹冷风之外,路上并没有遇上可以捎他们一程的老乡。走着走着,柳应悬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杨意迟一眼,杨意迟顿时朝他泪眼婆娑地笑起来。
那样子着实又滑稽又可怜。柳应悬想,他怎么还在哭?到底要哭多久?眼泪被冬天的风这么一吹,明天他的脸肯定要痛了。哎……这到底算什么。
“哥?”杨意迟小心翼翼地看他。
柳应悬从包里拿出湿巾,扔到杨意迟的脸上,说:“擦擦。”
杨意迟等了半天没行动,柳应悬抱着手臂看他,杨意迟只好自己擦了,顺便擤了下鼻涕,发出很委屈的声音。
两人继续往前走,柳应悬无聊地开始打电话,面无表情地挨个通知:“杨意迟醒了。”
“什么?”“卧槽。”“真的假的?”“啊啊啊啊——”“迟哥醒了?真的清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柳应悬每拨出一个电话,都让杨意迟跟对面的人说一会儿话。杨意迟对别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十分正常,一切都游刃有余,柳应悬站在一边想抽根烟,口袋里却只有一根棒棒糖。
“哥。”杨意迟走来。
“嗯。”柳应悬在剥糖纸。
杨意迟递给他手机,道:“……说完了,他们都知道了。”
“那就继续走。”柳应悬道。
回家的路有这么远吗?或者,回家的路有这么近吗?两人都在沉默中思绪万千,一个在生气,另一个在伤心。可是当他们再次回到家的时候,柳应悬和杨意迟之间的距离又在不断靠近。
杨意迟睡过的那张蓝色沙发静静地看着他们,房间里的东西变了又没完全变。杨意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柳应悬重新跟自己说话,只好有点恍惚地坐在沙发上。
“哥……”
打破平衡的是柳应悬的手机,他再次接了起来,杨意迟看见他的神情立刻放松不少,跟对面的人好像交情很好。杨意迟努力去听,但什么也听不到。昏睡很久醒过来之后的世界,自己在很多时刻都像是被遗弃了。
“我出去一趟。”柳应悬放下包,“冰箱里有吃的,你饿了自己吃一点。现在我也不用……一直守着你了吧。”
柳应悬的声音渐渐变小,朝杨意迟投来的眼神中却还是带了点犹豫。
“你不吃吗?”杨意迟愣了愣,站起来问,“出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呢?”
柳应悬不想回答他,干脆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大步流星地出了门。杨意迟看着他的背影,过了很久才又坐回到沙发上。
他还是这样。
重来一次,杨意迟也还是把一切都搞得一团乱。明明昨晚他们还那么好,偏偏他早上头脑不清醒又犯浑,这才把柳应悬推了出去。
杨意迟攥着的戒指在手心里留下一个圆印,柳应悬的体温消散了,现在只剩下杨意迟自己的温度。
他到底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能回来。杨意迟在沙发上蜷缩起身体,从堂屋看着院子里的某个视角里,他忽然分不清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六岁。
从远处向柳应悬跑来的那人灰头土脸,一身夹克蹭得变色,柳应悬蹲在路边的树下,吴长生一边朝他跑过来,一边喊道:“快快快!快跑!”
“什么东西?”柳应悬一下子头皮发麻,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结果定睛一看,一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大黄狗正对着吴长生紧追不舍。
吴长生的嗓音拐了弯:“啊——啊!”
柳应悬:“……”
可能是野狗,也可能是村里人散养的。柳应悬哭笑不得地道:“你怎么得罪它了!你抢它饭吃了啊!”
“别损了。”吴长生是真的有点怕狗,“快走快走。”
柳应悬顺手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抬手做了个扔的动作,对准大黄狗旁边的空地砸过去,大黄狗汪地一声,吓得狗头甩了甩,柳应悬跟着抄起一根树枝,大黄狗立刻认怂,跑了。
“大侠!柳大侠!”吴长生气喘吁吁地给柳应悬竖起拇指。
“你究竟干什么去了?”柳应悬一看吴长生这狼狈的样子,就觉得他没做好事情。
果真,接到吴长生之后,就见他大咧咧地笑道:“挖坟去了。”
柳应悬一愣,吴长生继续道:“我哥的尸骨,想再去找找,看能不能带他回去。不过……没成。山里人太多了,地形和路线全都变了,还有一道大沟,地震震出来的。”
柳应悬听了有点难受,问:“你怎么不让我陪你一起去?”
“你不是要和杨……哎?你没带他一起?”吴长生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