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时起,杨意迟又开始吃东西,也能重新洗澡、睡觉。
只是,他再也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睡眠,重新想起的记忆和失去柳应悬的疼痛重叠,反复炙烤着杨意迟,在他想出“解决”办法之前,不会停止。
他的疯狂没有消失,而是被压缩了,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小球,在他的心脏里生长出来。一天之内的大部分时间,杨意迟尝试沉浸在进入鬼崖山的记忆中,根据记忆,他尽可能地写下很多东西。
他记起自己曾经在山里背过的魏仁德,现在他也变得像魏仁德那般,成为一个古怪的“学者”。
他回了一次柳宅,大逆不道地打开柳应悬不让他进去的地方,他像是一条冷静的狗,搜寻一切可能性。
他找到了几年前二叔留下来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却已经是个空号。昏黄的灯光照亮杨意迟的眼睛,他想了很久,想到二叔的到来,或许他是几年前柳应悬决定进山的因素,但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二叔想要进去?
“我太傻了。”杨意迟盯着面前字迹凌乱的草稿纸,在缓缓升起的晨曦中终于得到了启示,“我太傻了……”
杨意迟神经质一般,兴奋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瞬间,他撕掉所有演算,又回到柳应悬的房间里睡了一会儿。第二天,他在酒店给自己录像。之后,他查到一个手机号码,从他自己手机上发出去的短信。
不是杨意迟发的,那会是谁?
杨意迟退了酒店的房间,取了一点现金放在信封里,让前台替他转交给林凤仪。
林凤仪这几天也过得像是在做梦,每一天的时间都宛如凝固在了琥珀中。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但她并不是唯一的倒霉鬼。
拿到杨意迟给她的钱,林凤仪追问:“他还说了什么吗?”
前台摇摇头,道:“没有。”
林凤仪道:“谢谢。”
杨意迟不告而别。又过几天,林凤仪给他打电话,杨意迟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在首都,得先参加毕业典礼。”
林凤仪稍稍放心,在电话这头无声地笑了笑,道:“你忙你的,小迟……”
“什么?”杨意迟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接下来的话。
林凤仪的呼吸慢慢地传来,杨意迟叫她:“姐?”
“没什么,你保重。”
“我会的,姐。”
挂了电话,两人各自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怔愣一会儿。很久后,彼此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和解的讯号。
回到学校,被突然举报的事情调查了清楚,杨意迟没有问题,最终还是保下了优秀毕业生。不过这一次从西陵回来,他的大变模样算是惊呆了所有人。
辅导员、室友、同学、眼熟的老师、凌姐、王总、公司里的前辈们,都意识到杨意迟的身上出了事。但具体是什么,杨意迟谁也没说。
他努力了四年,终于拿到了毕业证书,也算是没有在最后关头掉链子。然而这之后,杨意迟却干脆利索地把自己的房子转租出去,卖掉了多余的物品——只留下一个实用的背包,装了衣服、必须用品、证件、没送出去的戒指……还有,一把匕首。
多年前的礼物,有人告诉他要有东西防身。
杨意迟低头,绷紧下颌,手指缓缓地抚过匕首的刀鞘。
他有许多年都不曾这样了,如今他才知道,自己一路走到很远的地方,遇上很多人,但当他所拥有的东西只剩下一个背包时,他就又回到了过去。
杨意迟很快驱赶走心里的低落情绪,他知道他要变得警惕,不能再沉溺在情绪的消磨里。
一天早晨,杨意迟最后一次搭车前往待了几年的科技公司。他站在高大的建筑物楼下,抬起头数着楼层,迎着日光看了一会儿,再坐电梯上去。
凌姐看着杨意迟的这副打扮,不太理解:“小迟?”
“我不来工作了,凌姐。”杨意迟简短地道,“帮我和王总说一声吧。”
凌姐皱着眉,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绪这么不好?失恋?”
杨意迟难得笑了一下,说:“不是失恋。我就是不来工作了,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凌姐见过太多“追寻梦想”的例子,还以为杨意迟是受了刺激要去背包穷游,这小孩他们都很看好,以前实习也很努力,怎么说撂挑子就撂挑子。
“你……要不再想想。”
“不用,我已经想清楚了。”
“太可惜了,以你的能力一两年就能……小迟,杨意迟!”
凌姐没能留下杨意迟。过了一会儿,王总的电话打来,杨意迟没接,把他们两人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离开首都,离开一个正常的世俗世界,杨意迟一路往南,片刻不停歇地赶到了青州城。他给出租车营运公司打了电话,很巧妙地撒了个谎,说自己想要感谢一位叫做吴长生的司机。
入夏之后的青州城下了几场雨,杨意迟蹲在路边抽烟,晚上九点多,吴长生拎着盒饭与啤酒,正好和蹲守在这里的杨意迟打了个照面。
第60章 樊家
“这里有二十万。”杨意迟坐在吴长生的对面,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吴长生还没缓过神来,微微挑起眉看着杨意迟。
“我想让你帮忙。”杨意迟说。
吴长生眯起眼睛,双手抱臂露出警惕的神情,不敢拿杨意迟的钱。杨意迟把银行卡推给他,又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去鬼崖山的神殿。”
“你这是……想起来了?”吴长生这才坐直身体,有些严肃地问。
“是。”杨意迟点头。
吴长生快速地捋清思路,看了他半晌,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桌上的盒饭和啤酒一分两半,推到杨意迟的面前:“吃完再说。”
杨意迟机械地吃了一会儿,吴长生笑道:“怎么样?味道还可以?”
“嗯。”
吴长生神情复杂,道:“你不会是什么都没吃出来吧,你刚才夹了一块鸡屁股。”
杨意迟:“……”
吴长生憋了两秒,忽然得逞地笑道:“没有鸡屁股,骗你的。”
杨意迟又咀嚼一会儿,淡淡地笑了下,说:“我的确吃不出来,什么都一样。”
吴长生:“……”
两人只见过两次,彼此不算多么熟悉,吴长生故意逗了杨意迟两句,很快失去耐心,心头飘来一片阴影,这阴影将他和杨意迟笼罩。不久前,吴长生帮柳应悬引开杨意迟,柳应悬说用什么办法都行,只要能让他暂时回到首都。
吴长生已经知道了柳应悬的结局,却没想到杨意迟会主动找上门,并且对他提出了这种要求。吴长生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难道一切都要重蹈覆辙?他是下一个柳建安吗?
吴长生把银行卡塞到杨意迟的包里,沉声道:“不去,会死人的……你既然已经重新想了起来,就知道你哥哥他不会愿意让你进去。进山出山都要有巫师的指引,你以为我那时候带着你是怎么出来的?是靠小柳的血。现在你哥……你还是回去吧。”
吴长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杨意迟,杨意迟没有说话,仿佛也料到他会这样说。
“走吧。”吴长生下了逐客令,“我这里地方小,住不了人。”
“给我算一卦吧。”杨意迟半张脸在阴影里,“吴哥。”
吴长生避开他的注视,糊弄道:“不算不算,已经不干这行了。”
“你几年前为什么要特意来古镇一趟,还非要过来给我和我哥算命。”杨意迟不急不缓,轻声道,“我哥知道你的电话,跟你一直保持联系?”
吴长生烦躁地对他挥手:“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快走快走。”
他知道这小子心思多,一旦杨意迟记起之前的事情,就会变得更加麻烦。古镇那一次也不是他要去,还不是欠了樊神婆很多人情……吴长生思忖片刻,给自己点了根烟,吞云吐雾起来。
杨意迟没有被吴长生赶走,他在门口打地铺睡了一晚,吴长生推开门,无视他的存在照常去上班。青州城对于杨意迟来说如此陌生,吴长生早出晚归,杨意迟每天都想找机会和他再谈一谈,却吃了无数闭门羹。
“你他妈都快臭了!”几天后,吴长生实在头痛,终于打开门把杨意迟放进来,丢给他肥皂去洗澡。
这小子瘦得厉害,下巴尖的,背上也全是骨头,穿着吴长生的旧衣服,在他的对面慢慢地吃着东西。吴长生知道他学习成绩特别优秀,上的大学也是最好的,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你不工作吗?书不是白读了?你哥知道会怎么想?”吴长生又在劝他,“人这一辈子会经历很多事情,也许你现在觉得熬不过去,以后再想起来都不算什么。”
杨意迟放下碗筷,油盐不进地道:“吴哥,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们进去?我哥说,当时除了我以外,其余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吴长生用右手摩挲左边的手腕,道:“这是我的事情。”
杨意迟自顾自地道:“……你的目的达成了吗?可能吧……不,也许没有,所以你才会再次接近我哥……我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情,你……是谁叫你来的吗?”
吴长生越听越心惊,杨意迟的眼睛像是两口深深的枯井。他一个人琢磨,到底拼凑了多少线索,推测出了多少事情。
他没有猜错。
吴长生的确是受人之托,他不会卜卦,会算的另有其人。吴长生捏了捏眉心,背过杨意迟试着打了个电话,很快那头传来一个清亮有力的女声,笑道:“吴叔。”
吴长生用手指挠挠下巴,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道:“飞莲,我找你外婆……”
“外婆说了,带他过来。”对面简短地道。
挂了电话,吴长生心下了然,只是坐在那儿又抽了根烟,随后去找杨意迟。
青州城近郊有不少村子,杨意迟不知是什么突然改变了吴长生的想法,但吴长生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杨意迟立刻背上了自己的包。
“吴哥。”杨意迟坐在副驾驶座,眼睛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你是青州人吗?”
“不是。”吴长生打了个哈欠,“我老家在北方,很远的北方。”
“你要带我去哪儿?”杨意迟侧过头问。
“上车之前不问清楚,现在才问?”吴长生扬起眉头道,“你不是想让我帮你算命吗?我算不了,但是能带你去见一个很厉害的婆婆,我叫她樊神婆,见了她你要礼貌一点,她……或许能帮你。”
杨意迟蹙起眉头,没有再问下去。
虽然吴长生不说,但杨意迟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松口”。杨意迟从没听说过樊神婆这个人,却隐隐有种感觉,这似乎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到了。”吴长生在村口找了个位置停车。
杨意迟心不在焉,青州城郊的景色与西陵相比地势更平坦,一眼望过去都是绿色的农田,没有半点山峦。
吴长生认路,杨意迟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人在烈日下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见远处站了个挺拔清瘦的人影。
待到走近一点,那身影的全貌慢慢显现出来——女孩不过十几岁,个头目测已有一米七,穿着剪裁合身的白色短衫,配着及膝的黑色百褶裙,黑顺的长发扎在脑后,面容姣好,眼神格外明亮,有着远超她这个年纪的沉着镇定。
她像是算好了时间,只在这里等了吴长生和杨意迟片刻,浑身还是清清爽爽,没有出汗与狼狈。
杨意迟却感觉脚步虚浮,他这段时间里体重掉得太快,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和吴长生一起走到陌生女孩的面前,杨意迟忽然有点紧张,又想起之前被交代过“要礼貌一点”,也不知道这一刻是怎么想的,忽然抢先道:“樊神婆,您好。”
吴长生先是一愣,随后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女孩眼睛微微瞪圆,但是却没有笑,反而郑重又得体地对杨意迟伸出手:“你好,樊神婆是我外婆,我是樊飞莲。”
杨意迟怔愣片刻,没再说话。吴长生搭住他的肩膀,樊飞莲给两人引路:“吴叔和杨哥,这边走。”
“你知道我的名字?”杨意迟一愣,快速跟上。
老房子还保有原先的样子,共有两进,院外种了不少绿树,青砖瓦和白墙有修缮过的痕迹。杨意迟和吴长生被樊飞莲引到屋里,太师椅上坐了盘发的白发老人,一脸精神奕奕,她一边喝茶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来者。
“樊神婆。”杨意迟紧紧地盯着她,“您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