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应悬和他对视几秒,突然挥开吴长生的手,恶狠狠地道:“你也在骗我!”
吴长生一愣,皱起眉头望向随后赶来的林凤仪和汪旻,汪旻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连环骗局,每个人都没有对柳应悬说出实话。在他醒来之前,他们一定千百遍地商讨过、演练过。
白康乐是最后一个赶来的,他在青州城没有正式的工作,便只能在工地上干活。
“怎么了?小柳哥出事了吗?”白康乐背着包进门,看见柳应悬等人或坐或站,房间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与压抑。
“康乐。”柳应悬盯着他,“你妹妹还好吗?”
白康乐的呼吸猛地一顿,接着胸口不断起伏着。
“我……我妹妹……”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是唯一那个说不了谎的人,所以他才干脆不说话,仅仅是在柳应悬面前看书。
吴长生叹了一口气,望着林凤仪,沉声道:“这种情况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小柳多聪明的一个人,你不信邪非要坚持,现在反倒伤了感情。”
林凤仪不答,汪旻紧紧握住林凤仪的手,无奈道:“吴哥,你不能全怪到小凤身上,当初是我们都同意的。”
柳应悬慢慢眨着眼睛,眼圈泛起红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但谁的眼神一旦和他接触,都会快速地、不忍地偏过去。柳应悬无助地坐在那儿,喃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凤仪低着头,似乎还在犹豫。
吴长生催促道:“告诉他吧,凤仪。”
白康乐放下包,一个人呆呆地找了个角落坐下。
汪旻仍然握着林凤仪的手,林凤仪抬起头,眼神直直地望向柳应悬。
半晌后,她没有说话,只是也忽然委顿下来,仿佛身体里像是被放了气一般,自从柳应悬醒来后她表现出来的力量与精神全都不见了。
林凤仪松开汪旻的手,转身去了另一侧的房间。再出来时,她的手里拿着一张光盘和一个戒指盒。
“给。”林凤仪伸手,把东西塞到柳应悬的手里,声音变得沙哑,“……对不起,小柳,我没完成和你的约定。他回来那天……回来那天……正好碰见你……本来,本来他想和你道歉,再向你求婚的……”
林凤仪说到一半,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刚好砸在柳应悬来不及收回的手上,滚烫的一滴。
“我们都说不清,就让他自己跟你说吧。”林凤仪擦掉眼泪,走回汪旻的身边。
吴长生点了一根烟,说:“我们劝过他,但是他不听我们的。”
汪旻说:“小柳,我们不是故意想要骗你的。”
“小柳哥……”白康乐努力了几回,还是没有说出完整的句子。
柳应悬怔怔地看着林凤仪交给他的东西,他太过专注,以至于把戒指盒都捂出了温度,以至于没有发现大家都走出去,帮他带上了门。
戒指……小迟想和他道歉,还想向他求婚……
柳应悬心跳如鼓,缓慢地把戒指盒打开,里面果真有一枚银色的素圈。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戒指,先是用指尖转了转,又放在手心里,凑近了看。
杨意迟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的?他从来没说过,什么时候连戒指都买好了呢?
柳应悬体会到一种纯粹的怅惘与悲伤。他把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差不多是正好的,只是因为他现在比以前瘦了,如果是以前,就是刚刚好。
柳应悬戴起戒指,反复地看,戴了又摘,摘了又戴上。要是杨意迟还坐在他的身边,一定会笑他。
“小迟……”柳应悬轻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终于醒悟过来,慢慢地摘下戒指,又放回戒指盒里。
他努力地打起精神,知道林凤仪给他的两件东西里,这张光盘才是重中之重。
汪旻的笔记本电脑留了下来,柳应悬把光盘拆开。
这是一张自己刻录的光盘,上面没有印刷封面,只用记号笔写下了日期,时间是两年多以前,差不多是柳应悬和他分开的几天后。
电脑读取光盘的内容,柳应悬深吸一口气,看见屏幕上跳出播放器,等待前面的黑暗过去,屏幕上忽然一亮,镜头颤动几下,一只手在调整位置。
柳应悬目不转睛,心跳的节奏在见到杨意迟的那一刻飙升至最高点,眼泪几乎立刻落了下来。
坐在镜头前的那个人,是杨意迟。
是柳应悬魂牵梦萦的杨意迟。
杨意迟就这么坐在镜头前,沉默地坐着,静静地看着前方。柳应悬的眼前模糊一片,他胡乱地擦掉眼泪,认出杨意迟录制的地方应该是酒店。
两人的目光穿越时间,终于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点上完成了交汇。
分别前的那几日,两人大吵了一次。杨意迟丧失理智,把柳应悬关在了金松山上。柳应悬只想尽快摆脱他,他们那几天都没说什么话。就算说话……讲出的内容也很伤人。
柳应悬知道,但杨意迟不知道,那一次的分开应该就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杨意迟肯定想不到,肯定会恨他。
柳应悬继续看着屏幕,里面的杨意迟仿佛也在看他。
视频的内容就这样维持了三十六分钟,镜头前的杨意迟终于换了一个姿势——他低下头,用手捏了捏鼻梁,随后又把手覆在眼睛上。
这个姿势维持了二十分钟。紧接着,杨意迟把手放下来,又仰着头微微看向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五十二分钟。柳应悬就这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没有任何怨言,没有拖动进度条,就只是看着他。
沉默之中,杨意迟在想什么呢?
他录这些,一定是有事情要告诉自己。
是不是很难说?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说?
终于,镜头里的杨意迟好像终于完成了与自身的某种对抗。他再次看向镜头,竟然还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哥。”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看到这些,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我大概是个不怎么听话、又固执又奇怪的家伙,对你做的那些事情……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我……以前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但是我不能接受,我接受不了……”
“……接下来,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一定要……”
杨意迟看着镜头,又笑了一下。
“原谅我吧,哥。”
柳应悬的心仿佛被千万根针刺穿,他想,还要怎么原谅他?
视频里的杨意迟短短几日暴瘦太多,满头黑发居然也白了大半,虽然还是那张年轻的脸,可柳应悬却知道,他已经死在了夏天来临前。
第59章 毕业
回到两年多以前。
身体的疲惫和情绪的剧烈起伏让杨意迟到达了极限,他脑袋里面绷紧的弦忽然一下子断裂,在西陵村的路边失去了意识。
“喂——杨意迟!”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林凤仪又跑了回来。
她的脸上和脖子上都是汗,一边叫着杨意迟,一边用力地把他拖到树荫下。
“哎……哎。”金松村的大叔面露难色,几次想要离开,却还是和林凤仪一样跑回杨意迟的身边。
林凤仪丢不开杨意迟,多亏大叔的帮忙,两人合力把杨意迟带回了柳家。
杨意迟昏迷了一阵,林凤仪坐在堂屋,家里的摆设一切照旧,柳应悬生活过的痕迹依旧历历在目。
一直到傍晚,白鸿轩回来和林凤仪一起送杨意迟去镇上的医院。
到达医院后不久,杨意迟骤然醒了过来,整个人却像是被抽去灵魂,任何人跟他说话都没有反应。
白鸿轩看向林凤仪,问:“怎么办?”
林凤仪冷笑一声,道:“不管他了。”
白鸿轩拿不准她的态度,只是又问:“他跟你们的关系不是挺好吗?真出事怎么办?”
两人在外面说了几句话,就听见病房里传来护士的惊呼:“病人!病人你要去哪里!”
白鸿轩一愣,连忙跑过去。林凤仪脸上阴晴不定,忍了忍还是跟了上去。
病房内,杨意迟和白鸿轩扭打在一起,手上的针头脱落,鲜血坠落成一条细线。
“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杨意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骑在白鸿轩的身上揍他的脸,“我要开棺……让我见他,我要见他…… ”
白鸿轩忍无可忍,怒道:“你这个疯子!”
林凤仪头一次觉得白鸿轩说的没错,杨意迟的确疯了。
林凤仪打过他,骂过他,也耐心地跟杨意迟解释过几次,但杨意迟的反应是如此激烈,林凤仪花了很多很多力气,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说出那句——“那你和他一起去死吧。”
这不公平,这也不是柳应悬想要的。
杨意迟醒过来,医院住不了,还是白鸿轩找人平息了闹剧。
林凤仪犹豫再三,没有再带杨意迟回柳家,而是让他住去酒店。杨意迟这时候又像是丢掉了魂魄,什么都做不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
吃不了饭,说不了话,睡不了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凤仪第四天进来,站在床尾看了他很久,格外平静地对他说:“你的手机我帮你充上了电,很多短信,你辅导员在找你。”
“……”
“你……别这样。”林凤仪疲惫地道,“你……小迟,你看开一点,他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
然而,实际上杨意迟也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奇怪的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如果不去刻意地维持,就会一不留神地、像是氢气球一样飘到天花板上。
他像个陌生人,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视角观察“杨意迟”,从天花板上往下看, 看到自己如同一滩烂泥般躺在这里。
林凤仪强行给他喂了一点粥,他呛到气管,剧烈地咳嗽起来。
“自己吃。”林凤仪不耐烦地把勺子放在他的手里。
热乎乎的食物在杨意迟的舌尖融化,他的味蕾被激活,胃里跟着轻微地痉挛起来。他置身于一种行色匆匆的荒诞电影中,始终无法得到真正的平静。他逐渐可以“穿透”天花板,而一旦真的离开这栋建筑物,杨意迟仿佛会永久地失去什么。
这些,林凤仪无法体会。她不知道杨意迟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每天都皱着眉来看他,再看着他在极短的时间内瘦到脱相,一夜白头。随后,她也一点点放下了对杨意迟的“恨”,觉得命运如此,但杨意迟会花时间好起来的。
会吗?杨意迟一边吃着粥,一边感到自己的身体再次变得沉重。引力又捕获了他,他的味蕾连接着数千个过去的日夜,随后把他带回第一次来柳家的晚上。
他吃了这辈子最好吃的一碗面。
“飘浮”的三天里,杨意迟一点都哭不出来,而现在他吃着一碗粥,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眼泪滴进粥里,林凤仪看了一会儿,有点忧郁地说:这样会有点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