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应悬再问:“为什么是我们要做祭品?我、我妈……”
他又想起二叔的话,你妈妈之前是素芬姨,素芬姨之前是阿廖叔……每一个被献祭的巫师,是不是原本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
“为什么?”柳应悬简直恨得快要咬碎牙,“为什么?!”
白天尧睁着浑浊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他,说道:“你小时候也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没有回答你。后来你不再问了,我以为答案对你来说不再重要……没想到你现在又变得这般愚蠢。”
“为什么?”柳应悬还是要问。
“没有为什么。”白天尧道,“非要说的话,你们生来如此,这就是你们要做的,只有做好这些,你们才有意义。你们只要乖乖听话,白家会供养你们。做你该做的事情,小柳。”
柳应悬忽然明白过来,道:“你没有把我们当做和你们一样的人,在你眼里,只有白家人是……人吗?”
白天尧再次沉默下去,今夜的他们说了太多,白天尧也暴露出内心深处最简单的想法——他并没有拿巫师当人来看待。
无风的夜里,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辰。柳应悬终于知道自己在对面什么,他感到无比的荒谬与不甘。父亲的声音,二叔的脸,疯狂的阿茂与魏仁德……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前反复重播。最后,所有的一切又像是山一般倾倒下来。
白天尧放缓语气,又道:“回家吧,小柳。”
“……”
“杨意迟那孩子还在你家?你是不是也不希望他被卷进来?回家,不要再动什么歪心思了,小柳。”
“……你不要对他做什么。”
“我不会的,只要你听话,再过两年他考上大学就可以离开这里……”白天尧不等柳应悬回答,自顾自地走下台阶。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一阵烟雾,竟显出一点慈悲:“……回去吧。”
*
白天尧在柳应悬的眼前消失,他提着灯笼,也慢慢地走下神庙前的台阶。
他仿佛走在一个永远不会亮起的夜,前后左右都是黑暗。
直到走出鬼崖山,柳应悬终于开始感知到环境的变化。啪嗒啪嗒——夜里竟莫名地落下雨滴。然而,这雨越下越热,唯一的好处是又将他从头到尾淋透。
柳应悬在夜雨中走回家,柳家老宅还是原样,虽然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但他们也不过才离开几天。柳应悬回到老宅,锁上门,终于又把一些难以承受的东西隔绝在外。
他在精神上遭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也渐渐理解,为什么十二岁那年母亲选择用奈何花让他忘记这些。那些事情,都是黑暗的,而普通人一旦沾上这些,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柳应悬把自己收拾好,烧水泡茶,之后上楼去看杨意迟。他站在杨意迟的房门前,只打开一条缝隙,看见他就安然地睡在那里,吴长生把他带回来了。
再次下楼,吴长生在桌上给柳应悬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望平安。
柳应悬捧着热茶,坐在屋檐下,又像是从前很多次一样一个人听雨。
他枯坐着,足足有两个小时四十分钟,直到头顶的天空一点点亮起鱼肚白,直到清晨独有的“空”落在他的身上。
他还是不知道怎么认命,但他也找不出破解的办法。他只是依然活着,心脏跳动着,呼吸着,像是一个失明的人缓慢地走在白昼之下。
柳应悬站了起来,吐出积闷在胸中的浊气。他喝完那杯茶,把吴长生的字条烧掉,找来工具,把从鬼崖山带出来的奈何花磨成粉末,最后装进一个鱼型的吊坠中。
之后,他走到老宅的后院,那里还有不久前他让白鸿轩送来的家禽。柳应悬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进去挑了一只温顺的母鸡。
他拿起刀,对准鸡的脖子,没有表情地砍了下去。
—卷一·若只如初见 end—
第26章 高考
“小柳,你这鸡做得不错啊。”林凤仪掀开锅盖,情不自禁地闻了闻,“有点学到我的精髓。”
“打个分。”柳应悬站在另一边洗鱼,“能得几分。”
“一百。”林凤仪笑道。
“满分多少?”柳应悬挑眉。
林凤仪说:“满分五百。”
“我就知道。”柳应悬一点都不意外。
林凤仪看了一会儿,撸起袖子帮他提前准备腌鱼的调料。柳应悬也不客气,给鱼改了几道花刀,然后丢给林凤仪。
“小迟是后天高考对吧?”林凤仪问。
“对。”柳应悬点点头。
林凤仪把调料抹到鱼上,微笑道:“还真是一眨眼的事情,我们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才上高中呢!马上都要高考了。”
“所以啊……”柳应悬也笑道,“他人生中非常关键的时刻,特地邀请他的凤仪姐来帮忙。”
“你就是让我给他做饭呗。”林凤仪傲娇道。
“那倒不是。”柳应悬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把锅里的鸡捞出来盛好,“这两天我给他在考点旁边找了个休息的地方,他就不用来回跑。我来做饭,你每天骑摩托给他送过去。”
林凤仪安静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慨说:“这是真的拿他当弟弟养,让他在外面吃盒饭都舍不得。”
“我怕他拉肚子。”柳应悬啧了一声,笑道。
“知道知道,凤仪姐姐爱心餐专送。”
太阳落了山,西陵村的天空再起褪成一种淡淡的蓝紫色。有林凤仪帮忙,两人一口气做了六个菜,又开一瓶家庭装的芬达。柳应悬把堂屋的灯打开,院子里的树随风轻轻摇曳。
柳应悬站在院子里望向天空,感到暮色一点点地降落在自己的身上。叮铃铃——单车的铃声由远及近,穿着校服、背着包的男生在门外停车。
又过两年,原本就和柳应悬身高齐平的杨意迟身高再往上窜,个子达到一米八五,现在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
“哥!”杨意迟停好车,从车篓里拿出东西,都是他放在学校的一些旧书,走进来的时候对柳应悬露出一个笑来。
这两年,他的五官完全长开了。杨意迟本就骨相优越,和小时候相比,现在的长相更偏硬朗,浓眉薄唇,鼻梁挺直,不笑的时候显得冷酷英俊,笑起来的时候又添了几分阳光。
“饭做好了。”柳应悬对他点点头,“你大厨姐姐也来了。”
“嗯。”杨意迟说,“我去洗手。”
对柳应悬来说,等来杨意迟回家,这一天就算是结束。他把杨意迟的单车稍微挪了个位置,然后关上院门。头顶的浮云安静地流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饭桌上,林凤仪说了一个当年她和柳应悬高考前听到的故事。
“那时候我们换了一个语文老师。”林凤仪说,“高考前最后一个月,学校单独搞了一个冲刺班,把学习好的人都集中在一起,我们原先那个语文老师去教冲刺班,剩下的我们就只能换老师。”
“嗯。”杨意迟听得有点入迷。
“最后一天上学,老师本来要讲卷子,但讲着讲着点了几个人站起来回答问题,结果回答得一塌糊涂。老师自己都笑了,最后卷子一合,讲他当年第一次高考睡过头的事情。”林凤仪继续说,“他没定闹钟,本来想着让他哥哥喊他,结果他哥哥也睡过头,那一年的高考就完蛋了!后面复读了一年,才考上大学。”
柳应悬捧场道:“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林凤仪清了清嗓子,总结道:“考不考的好是一回事,完整参加完考试就是胜利。”
杨意迟看看柳应悬,又看看林凤仪,最后笑道:“……嗯。”
“那就这样,祝小迟考今年的状元!”林凤仪豪气冲天,喝下一杯芬达,打了个嗝儿。
“好。”杨意迟认真地点点头。
柳应悬摸了一把他的头,轻声说:“别听她的,平常心就行,状元哪有那么容易。”
“走了。”林凤仪做了个鬼脸,站起来说,“过两天我给小迟送饭,这两天小迟什么都别想,早睡早起。”
“我送你。”柳应悬也站起来,“小迟你自己休息。”
还是老样子,柳应悬骑摩托送林凤仪回家。林凤仪坐在他的后座,又在唱那些走调的歌,柳应悬笑骂道:“你就没有别的爱好了吗?”
“没有!”林凤仪答。
柳应悬说:“算了算了,唱吧唱吧。”
林凤仪从身后搂着柳应悬的腰,过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道:“小柳,你瘦了吗?”
“瘦了一些。”柳应悬没否认,“可能是最近有点累。”
林凤仪又犹豫地问:“那你……”
这句话刚开了个头,林凤仪的声音往下低了点,又忽然止住话头。柳应悬却已经知道林凤仪想问什么,无非又是那些,身体觉得怎么样,又被白家人找去下神如何如何……
柳应悬微微叹了口气,把林凤仪送回家,林凤仪下车,帮柳应悬整理一下衣领。柳应悬没立刻走,在门口跟她闲聊几句,最后道:“放心吧,现在还是死不了。”
“嗯。”林凤仪点点头。
柳应悬笑着朝她挥手:“走了——”
两年前的夏天,那些像是噩梦般的事情,柳应悬不会忘记。然而,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是将那些刻意的遗忘了。
进山的六人里,吴长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魏仁德、阿茂和二叔永远留在那里,杨意迟的记忆被柳应悬篡改过,他就像十二岁那年的自己,如果不再受到相应的刺激,是不会记起来的。
这之后,柳应悬守口如瓶。他悄悄处理了二叔留下的车,二叔曾说还有人会来接应,但柳应悬等了很久,那几人也没有找上来。
虽然白天尧那晚和柳应悬发生过不愉快,但这老头子活得如同精怪,后来也并没有为难柳应悬。
白鸿轩照旧给他送东西,一月两次的下神,定期举行的迎神祭也照样来请柳应悬。他还是那个……表面受尊敬的西陵村巫师。
有一阵子,柳应悬总是梦到他们在山里的那几天,梦见那些可怕的东西,梦见死去的人,梦到山里的废墟和暗河。他惊醒后彻夜难眠,有时候在床上躺一整晚,有时候则会去悄悄地看一看熟睡的杨意迟。
还好,杨意迟的生活又步入正轨。
还好,柳应悬没有害了他,他还是一个普通人。
现在他终于要高考了,这三年来的努力即将看到曙光。柳应悬一点也不担心杨意迟会考砸,在他的心里,杨意迟就是全天下最有天分最努力的小孩儿,区区一个高考而已,杨意迟一定能考一个好成绩。
然后,离开这里。
再也不要回来。
就这样,柳应悬和林凤仪分工合作,和杨意迟一起度过高考的这几天。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杨意迟停下笔,望着窗外的阳光微微怔愣。交卷后,他跟着人群一起走出学校,林凤仪居然抱着一束花在那儿等他。
“凤仪姐。”杨意迟朝她走过去,脸上微微发烫,眼神也不知道看哪里好。
他又紧张又轻松,眼睛搜寻着四周,没有看见柳应悬。
林凤仪开心地说:“小迟,拿着花,我帮你拍张照纪念。”
她举起相机,指挥着杨意迟摆动作,给他拍照。
杨意迟略显失落,问:“小柳哥呢?”
“在家。”林凤仪说,“他不喜欢挪窝的,走走走,送你回去。”
一路上,林凤仪说个不停,问杨意迟接下来要去哪里玩,她可以带他去游乐园。杨意迟听了就笑,他现在比这姑娘高出一大截,实在不能想象自己跟她去游乐园玩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