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望平安
柳应悬和二叔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许多没在意的细节。
他回到老宅,那张和父亲相似的脸会对柳应悬露出笑容,男人的脸上长满皱纹,但仍然能看得出他年轻时应当很帅。
这么多年,二叔去了哪里做生意?在停止给家乡寄信之后,二叔又在想什么?他知道这些,到底是不是因为曾经他是巫的候选人之一?阿茂说他知道二叔想做什么,二叔是否也在欺骗自己?
不,二叔应该不会这么做的。
柳应悬往前跑,砰的一下踢掉二叔手里的枪。和动作迅速的阿茂相比,上了年纪的二叔反应明显变慢,这也给了柳应悬适应的机会。
柳应悬从侧面出拳,这一拳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拳头正中二叔的腹部。
然而,他的这一拳却像是砸在钢板上一样。二叔仍然站在神像头下,他偏过脸,柳应悬和他近距离地对视,眼神已经完全改变。
柳建安闪电般向柳应悬出手,柳应悬被卡住脖子提至半空,他悬在空中,双脚不断踢向柳建安,男人却不为所动。就在这时,柳应悬又感受到了“祂”的声音:惩罚。
惩罚。
对你的惩罚。
惩罚……
紧接着,柳应悬腹部挨了一拳,疼得他瞬间哀嚎了一声,视线也在一刹那变得浑浊模糊。
柳建安继续对他打出第二拳,柳应悬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拿出之前留下的奈何花,原本美丽的花朵变成烂糟糟的一团,柳应悬伸手试着把它塞进柳建安的嘴里。
洞穴中的锁链轻轻晃动,似乎又被柳应悬的这一举措给激怒。
没用的。
没用的。
夕留下的东西……没用的……
夕已被驱逐。
……
“二叔!”柳应悬双腿盘住柳建安的腰,举起拳往他的脑袋砸了下去。
这一下总算是让柳建安松了手,柳应悬来不及感受疼痛,只是又迅速做了个下蹲,在柳建安打过来的瞬间撞他,猛地把他撞倒在地。
柳应悬抡起拳头,试图让柳建安清醒过来,“二叔!”
“二叔!!!”柳应悬的声音带上不易察觉的哭腔。
……
没用的。
没用的。
这是,对你的惩罚。
……
那个声音不断地在柳应悬脑中回响,他的体力被消耗殆尽,数不清他已经和二叔缠斗了多久。
的确没有用,无论柳应悬叫了二叔多少次,他都没有回应。他已经和魏仁德、阿茂一样,彻底消失在了那片黑暗中。
柳应悬被柳建安抓住机会掀翻在地,他只好抬起胳膊格挡,渐渐地,柳应悬能听见骨头碰撞的声音,他可能骨折了。
倏然之间,柳应悬失去了反抗的意志,他的眼前好像逐渐被蒙上一层雾蒙蒙的幕布。
这是对他的惩罚。
是因为他没有老实地做一个被选出的祭品。
是因为他总想着是否可以获得自由。
是因为生活中又出现了令他留恋的东西。
是因为那微弱的希望。
是因为柳应悬一直在装乖,他始终不懂得,为什么,凭什么,决定他的命运的又是什么。
他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会死在自己二叔的手里吗?
柳应悬睁着眼睛,微微张开嘴,仿佛有一瞬间,他的灵魂已经顺着那漏出天光的地方飘走。
也就是在这一刻,二叔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如同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看着伤痕累累的柳应悬,男人的眼神终于清明了一瞬。
他的嘴唇动了动,柳应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却看见他在说:快杀了我。
给他解脱。
就像他给魏仁德和阿茂一个解脱。
柳应悬虚弱地道:“不……”
柳建安怒吼了一声,似乎在忍受身体内横冲乱撞的某种力量。他把手枪的保险打开,把它交到柳应悬的手里,他微微俯身,枪管就抵在他的胸膛上。
“不……”
柳应悬没有扣动扳机,是柳建安帮他按下的。
砰——
*
夜色中的西陵村渐渐安静下来,那些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升腾起的袅袅炊烟逐渐消散。
白家人在一起吃过晚饭,白天尧说要一个人出去走走。
白鸿轩道:“爷爷你去哪儿?这么晚了。”
“呵呵,随便走走。”白天尧拍了拍孙子的肩膀,“你休息吧。”
白天尧独自一人,打着手电,树影随风摇曳晃动,天边挂着一轮弯月,柔和的光亮洒向田野。西陵村是如此静谧,这是个平和的地方,白天尧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白家不断地开枝散叶,也积累不少财富,每一代都拥有极强的生育能力,除了本家要留在这里侍奉烛神,其余很多人都搬去了大城市。
白家是一个巨大的命运共同体,他们与烛神捆绑在一条船上,白天尧是如今的掌舵人,他的孙子白鸿轩即将是下一个。
他们遵循着老旧的守则,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为那居住在山里的神明提供祭品。最终,白家蒙受恩泽,繁衍至今。
白天尧步伐轻快,一点也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他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在不是迎神祭的时节,没有穿祭服,只是像是散步一样走向山脚下的神庙。
一步一步爬上台阶,白天尧把神庙外的灯笼点亮。之后,他便站定在神庙的外侧,凝视夜色中的北方。
不知过了多久,神庙后面的山林间传来一阵轻响,白天尧提着灯,耐心地等待。
片刻后,浑身上下都是血污的柳应悬穿过山野,他裤子的膝盖上破了个大洞,脖子上有一圈赤色的痕迹,头发打结成团,人瘦了一圈,活脱脱一个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流浪汉。
柳应悬走出来,虽然受了伤,却都不致命。
一路上,他都在回想在那个洞穴里发生的事情——柳建安死了,他的身体垂落在柳应悬的身上。柳应悬没有办法形容那种感觉,好像是一阵阴冷的风随着柳建安的死亡穿透柳应悬的身体。
可他没有为二叔哭泣。他只是站起来,背着二叔离开了那里。他要离开那里,他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烛神没有阻止柳应悬,“祂”的声音也没有再响起。这几天的经历,从头到尾,只是“祂”在和他们玩一场残酷的游戏。
柳应悬不感到饿,也不感到累。
实际上,他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知道要快点离开。他重新穿越那条深邃的甬道,再次经过那无名的壁画,阿茂的尸体还留在甬道里,柳应悬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阿茂的旁边。
他听见水声,没有办法继续抱着二叔的尸体,只好把他留在河流的尽头,这里没有其他尸骨,只有柳建安一个人。柳应悬跪在二叔的面前,用手抚过男人的脸颊。他带不走他,他只能一个人走。
柳应悬再次跳进奔涌的暗河,冰冷的河水淹没了他。柳应悬闭上眼睛,放弃所有挣扎,让河水带他沿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重新出来后,他坐在一棵树下,等待夜色降临,想从南边山脚下的神庙抄近道回家。
那里,却已经有人在等他。
“小柳。”白天尧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是叫了一声柳应悬的名字。
柳应悬看向他,道:“白老爷子。”
白天尧平静地道:“回来就好,快回家去吧,明天让鸿轩过来给你送点东西……折腾这么一大圈,真是自找苦吃。”
白天尧把灯笼放在地上,和柳应悬说话的语气像是看着顽皮孩子的爷爷,他自己打开手电,正要转身的时候,却听柳应悬问:“你知道?”
“你指的是……?”白天尧微微侧头。
“我二叔回来找我,还有我们的计划。”柳应悬面无表情地道,“我二叔以前是不是也是巫的候选人?”
白天尧笑了笑,黑暗中的老人总是嘴角含笑,两眼穿透柳应悬,仿佛望向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远方。
他怀念道:“你二叔啊,当年总是跟在你父母的身后,有段时间,大家都能看的出来……他应该是喜欢你妈。”
柳应悬的眉头动了动,白天尧又道:“但你二叔也是有分寸的人,他们结婚后,他就走了。柳建安并不是巫的候选人,他没有这种资格,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柳应悬站起来,从地上提起灯笼,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得他两眼空洞。柳应悬咽了下唾沫,缓慢地道:“所以……你知道。”
白天尧突然一笑,脸色又很快变得阴沉:“我当然知道,西陵村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猜你又想问,为什么不阻止你?不,不必阻止你们。你又去亲自试过了吧……’祂’是不可战胜的,’烛神’能轻易地碾死你们。小柳,你本来应当是侍奉神灵的巫师,却大胆地带别人进去……’祂’难道没有给你惩罚吗?!”
白天尧的声音并不高,但一字一句都准确地传入柳应悬的耳中。
柳应悬怔怔地看着白天尧,老爷子的话像是一把漫不经心的刀,深深地捅进柳应悬的心里。
他双眼通红,灯笼的光随颤抖的手而晃动,他咬牙切齿道:“那不是神,那只是一个怪物。一个喜欢玩乐的怪物,灵烛真人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白天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古怪地道:“你也只是无法理解罢了。”
“我十二岁那年是不是也进去过?!”柳应悬像是一根紧绷的弦,他怒吼道,“我以前跟我爸就进去过,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告诉你?不过是你和你爸做了和今天同样的事情!”白天尧往前踏一步,也厉声道,“你和你爸多年前就异想天开过!你的这些不安分的想法就是从你爸那里继承来的!你们想打败’祂’?那是不可能的!最后的下场是什么?还用我告诉你吗?”
柳应悬不停地喘着粗气。
白天尧的话却越发残酷:“……姜言月还算拎得清,她让你忘记了一切,好好陪你最后一段时间,然后去履行自己的责任……你从小到大,白家也没有亏待过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柳应悬抬手狠狠地擦掉眼泪,难以置信地道:“难道我还要把这一切当做恩赐?”
“你是应该这么想。”白天尧傲慢地道。
“难道我们的命就不重要?”柳应悬又问。
白天尧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