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沐心里说,其实自己也没有过得这么惨啦。
他没来得及打断,施茗就接着自顾自地说:“曾经的天之骄子,老师眼里每一幅画都可以挂起来当教材用的美院才子,怎么能过得如此落魄!”
“你真的甘心吗?”
江沐停下来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上面遍布着多年来苦练画画的痕迹。
“我试过的,施茗。”他语气无比的平淡,是绝望到了极点才拥有的淡然:“世上没有所谓的第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算我是万里挑一的奇才——”他凄凄地笑了声:“别忘了,全国有十四亿人。”
江沐回了家,今天的晚霞异常灿烂,蔷薇色和橘黄色连成一片,衬着乡村风情,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他此刻很想将这份美景分享给那个人——那个拉他出苦海,让他有机会能再次看见美景的人。
江沐先回了自己的房间,却发现谢镧正坐在自己床上,一动不动,低着头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江沐走到他跟前,谢镧听见动静抬了头,江沐看见他眼睛有里大团大团的红血丝。
他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谢镧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有酒吗?”大量的回忆后,江沐有些惆怅,突然很想找人倾诉一番。
谢镧又摇摇头。
江沐苦笑了声:“那算了。”
谢镧:“我现在去买。”说完就起身出门,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然后——
带了一扎菠萝啤回来。
江沐看着眼前幼稚又明亮的黄色包装,上面还画了个大大的菠萝。
木着脸问:“你把我当小孩子吗?”
谢镧说:“我记得你不会喝酒。”
江沐撇撇嘴:“行吧,反正都是酒。”反正重要的是倾听的人。
“咱们去院子吧。”他记得以前夏天的夜晚也经常在外面露天吃饭,蒲扇轻轻地摇啊摇,加上大自然时不时吹过的两阵凉风扫过脸颊,恰到好处的带走燥意,吃完了就躺在藤椅上乘凉,无比的惬意。
谢镧闻言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江沐的设想很好,可惜现在不是盛夏,而是寒意渗人的深秋。
他被吹出了一脸鼻涕,酒没喝多少话没说几句,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擤鼻涕。最后只能打起了退堂鼓。
“我们回去吧。”谢镧还是那样迁就他,一声不吭地提了那扎菠萝啤走。
他们又回了江沐的房间。
来来回回地换场地,江沐心里的惆怅飞了个干净,他跟谢镧大眼瞪小眼半天,硬是讲不出一句矫情话。
自己激动地回来想找他分享,谢镧却跟个木头似的,江沐气不打一出来,问道:“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谢镧脑袋里嗡的一声,他前面还以为江沐会嫌他管太多,这句话让他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沉默好半天才开口道:“我以为你不会愿意告诉我。”
平时挺聪明一人……
江沐无语地说:“你不问我怎么告诉你。”
谢镧的眼睛蹭一下着了火,炯炯有神,“他找你有什么事?”
江沐瘫在椅背里的身子缓缓坐起,语气深沉地说:“这还要从几年前的一桩旧事说起……”
再次谈及过往,江沐甚至以为自己会说着说着崩溃大哭,或者神情激愤嚷嚷着世道的不公,可是他至始至终都很平静,还不断地打趣自己。或许是因为这些事困住他太多年了,他总是下意识地抵触,强迫自己遗忘,等到他终于愿意接受,将曾经的苦难轻描淡写地述之于口,他才猛地发现自己真的释怀了。
谈到父母和他的那场争吵的时候,江沐没有怨怼,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说:“其实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没有错,我确实没混出个头来。当时也是年轻气盛,半点好话听不进去,惹得大动干戈,还整出个离家出走……”江沐都被自己幼稚笑了。
说到那个老总的时候江沐没有了愤恨,他嘲笑道:“真的就是个弱鸡,我轻轻一踹,他就飞了出去撞到墙上,好半天没缓过来。我严重怀疑他就是因为这个失了面子后来才疯狂地报复我。你知道吗,施茗他们冲进来的时候,他裤子都还没提上去。”
谢镧捏紧了拳头,“你当时没有跟我说……”
“我嫌丢人哪里会跟人到处宣扬啊?而且其实也就是被摸了一把,我就当狗咬的好了。”
谢镧摇摇头,江沐惊奇地发现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颤抖着,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字:“这不是小事,他在猥亵你。”
江沐怔住了,原来在日复一日的复盘和后悔中,他的想法已经和当初的施茗一样了,他变成了旁观者,再看不见当时的无助和气愤,将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归于自己过于较真。
这何尝不是对当时的自己又一次伤害呢?
当时的他迷茫又痛苦,想讨一个公道却反被倒打一耙,狠狠地钉在了耻辱柱上,失去工作遭人白眼,现在却还要被迫承担这“太幼稚,不务实”的罪名,而最大的施暴者竟然是自己。
江沐怅然若失道:“你是对的。”
谢镧的手紧紧捏着椅子的扶手:“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为什么被欺负了不能还手不能反抗,没有这样的道理。”
“如果你当时告诉我,我……”他说着说着,手又无力地垂下,因为他清楚当时的自己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学生,什么忙也帮不上。
江沐突然笑了:“你这样我就更不敢告诉你了,万一你找拿块砖头找他要说法,结果把自己打进牢里怎么办?”
谢镧变得一蹶不振。
江沐继续说着,说后来颠沛流离的生活,后悔当初有点钱了就租那样一个房子,不然香蕉也不会死。
谢镧安慰他道:“生死无常,你也不能预知后来的事情。”
江沐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不,还是怪我。那时候我刚从父母家回来,和他们又大闹了一场,这次基本是断绝关系了,回来后一直精神恍惚,那天我忘了关门,可乐才跑出去……”
那时候是春节期间,他已经一年多没和家里有过联系了,某天父亲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彼时的江沐还在困顿之中很需要亲情的安慰,还以为这是即将和好的信号,匆匆回了家。
到家以后却发现,这里早已没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刚上大学的表弟住了进来,他符合父亲母亲对一个孩子的全部美好幻想,懂事听话还学医,又能很好地提供情绪价值。
江沐和他们一起坐在四方桌上吃饭,看着他们三个其乐融融,觉得自己就像个外人。
他也终于明白一直瞧不起他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熄火叫自己回家吃饭,他在向他炫耀,对着他耀武扬威。在表弟讨得母亲大笑的时候,江眠晟得意的眼神看向他,多年来的宿敌经验,江沐一眼就读出了他眼里的意思。
看,我新找的儿子已经征服你妈了,让你跟我叫板,我们再也不需要你这个loser儿子了。
多年来针锋相对,这对父子早就貌合神离,视对方为自己最大的仇人。
晚饭结束后,江眠晟一边剔着牙一边说:“让你闯了这么久,怎么样,屈服了吗?”
江沐一直视他为自己最大的敌人,这么多年一直都在避免成为这样的人,哪怕有一丝像也要强迫自己改掉,让他向这样的人屈服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要不说人活着就为争那一口气呢,江沐咬着牙回:“没有,我还是那个态度。”
厨房里洗碗的声音停了,母亲许佳瑗的脑袋悄无声息地从门里探出来。
江眠晟剔牙的动作也僵了,脸色阴沉地说:“好好好,你非要这样,那干脆断干净。”他叫了一声表弟:“嘉明啊。”
卧室里有个人应了一声。
江眠晟一边看着江沐,残忍地笑着:“把你江哥留在家里的行李打包一下,送送他。”
江沐这才感受到这份亲情的凉薄之处,使他如坠冰窟。
江眠晟还没停:“那么多东西,也辛苦你拿着回去,给我个地址吧,到时候给你寄过去。”
江沐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走出门口的时候母亲突然拽住了他,优雅的脸上显出一丝愠色:“你就非要这么犟吗?”
江沐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回答显而易见。
许佳瑗眼里噙出几分泪意:“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生出一个你这样的儿子。”
江沐痛苦地闭上眼,疲惫着说:“那好,你现在有其他儿子了,就不需要我了。”
许佳瑗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
江沐被扇得眼冒金星,加上多天失眠带来的晕眩感,差点摔到,他急忙稳住自己身形,手上突然被塞了东西。
许佳瑗头也不回地走了,家里的大门重重合上,江沐定睛一看,才发现塞到手里的是一大把现金,多到他差点拿不下。
江沐看着朝他关上的大门,眼睛湿润了。
谢镧斟酌着用词,问道:“所以,他们是真的不要你了吗?”
江沐说:“我不知道。香蕉死后我进了医院,某一天我爸突然来了,他对着病床还在上打针的我说——”
“你真的是废了。”
江沐笑得很凄惨,他承认道:“确实,离了家里我过得一点都不好,他是对的,我输了。”
谢镧说:“这题无解,你如果向他屈服了就相当于把自己的一生都交到他的手上,每一步都得按照他给你设定的路走。谁不想拥有自由,把生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没有错。”
“谢谢你。”江沐说:“他坐在我的病床边上跟我说,已经把医药费都交好了,不让我联系妈妈,怕刺激到她叫她伤心。又往我卡里打了一大笔钱,没多呆就走了。”
他的睫毛根根分明,上面挂着并不很明显的泪珠,“亲情有一点吧,不然也不会去我家里找我,没找到人又寻来医院。”江沐惆怅地看向白洞洞的天花板:“只是不多而已。”
谢镧沉默着,没有说话。
江沐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在住院期间找过我?”
谢镧迟疑着点头。
江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手机在医院被偷了,医生又建议我那段时间不要使用手机治一治我等求职消息那期间患上的焦虑症,所以一直没去买,那期间的消息我都没有收到。”
“你那时候怎么不直接过来找我?一个大活人突然没了消息不觉得奇怪吗?”
谢镧的视线晦暗不明,里面似乎有暗流涌动:“我以为你是不想理我。”
江沐的表情瞬间变得惊奇:“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谢镧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晚上,醉酒后的冲动,发出的表白信息,以及第二天早上醒来的后悔。
命运总是这么捉摸不透,又处处是巧合。
如果不是在江沐养病期间正好发出那样一条信息,他不会在三个多月没有收到一条信息的情况下,还不去找江沐。生生错过了这么多年。
“以后再告诉你。”
过了一会儿,谢镧又想到施茗,他问:“所以他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江沐笑了一下,“他啊,他现在混到高层了,想引荐我进他们公司,说补偿我。”
谢镧眼里光波流转,他怔怔地说:“那你……”
“我拒绝了,这么多年没干这行,早就没了市场敏感度,落后了就追不回来了。”他垂下了眼帘,失落道。
谢镧突然神情激动道:“可是这些都可以补回来的,就当是从头来过。”
“就像现在这样过着…你真的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