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有的。”蒋秋君没有遮掩,另一只手圈住这边手腕,轻轻摩挲了下,“死也是一种选择。”
戴林暄喉咙艰难地滚动,强行咽下那股涩堵的郁气:“活着才有希望。”
“如今我也这么觉得——”蒋秋君瞥见冲过来的戴翊,“换个地方聊吧。”
这场寿宴最终以一场身世的闹剧、戴松学被送进医院收尾,徒留喜庆而精致的九层蛋糕坐落在台上,依旧体面。
下至老宅的工人,上所有来宾,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震惊中,谁都没想到,戴家还有这么一个尘封了三十年的身世秘密,并且在这种风云际会的场合拨云见世。
尽管蛋糕没吃成,但大部分人都感受到了超乎预期的满意。
爱看无关之人的笑话,大概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本能。
不过相关之人就比较头疼了,这种惊天丑闻曝光,戴氏股价必然会受到冲击,戴家所有人包括戴三叔都有点烦心。
戴三叔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时间懊恼极了。
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戴松学,就算戴林暄不是老爷子的孙子又怎样?不还是儿子吗?那老爷子手里的东西不还是他的吗?
尽管心思绕了一圈又一圈,戴松学上救护车的时候,他们还是一个个争着抢着要陪同,反倒是平日最尽心的私生女戴恩瑜一直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最初喊出秘密的二姑姑也没动静,她有些不安,虽说在这偌大的家业里,每个人都是竞争关系,但她多少有点喜欢戴林暄这个侄子,不免对这个荒诞的结局感到愧疚。
可她惯来不懂得道歉,只能色内厉茬地愤愤不平:“太荒唐了……为老不尊。”
丈夫说:“你小声点。”
“那警察说的刑事案件是什么?不会是指这个事吧?”二姑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大嫂性子多傲啊,你要说她跟公公偷|情我是一点不信……”
“林暄出生都三十年了,早过追溯期了。”丈夫叹了口气,“这事咱别管了,虽然你不说,这消息也一样会公开,但老爷子最后肯定会把气撒你头上……你这嘴啊!”
“谁知道她会直接承认?而且我哪里想得到会是爸啊?她也真是,一点都不怕被人笑话。”
“好了好了,走吧,也不知道谁发的消息……”
“你看老三那表情,十有八九和他脱不了干系。”二姑姑说,“不行,这事不能让我背锅,等爸醒了我得和他说清楚!”
整场寿宴乱成了一锅粥,管家到底还是专业,很快定下了神,条理有序地引领宾客们离开,该留宿的留宿,该送走的送走,一个都不含糊。
黄齐生帮着他一起。
大冬天的,管家出了一身的汗:“黄老,您去歇着吧,这边我来就行。”
“不妨碍。”黄齐生笑了笑,“也就帮这一回了。”
管家莫名觉得古怪,却也没时间多想。
霍敬云与贺成泽都拒绝了留宿,让后备留下:“你们陪陪林暄,安慰安慰。”
两人顶着暴雪坐上了车,脸色都在顷刻间沉了下来。
他们想带戴林暄“上船”,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拖上蒋秋君,可如果这母子俩根本就是近乎仇人的关系……
虽然没人听到他们聊了什么,但刚才戴林暄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
霍敬云弯腰坐下:“这鉴定报告应该是戴老三那个蠢货爆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靳明,不知道蒋秋君和他说了什么,才让他敢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当众传唤戴老。”贺成泽脸色晦暗不明,“你说,当年的账本和磁带到底在不在她手里……”
“难说。”霍敬云头疼道,“可至少今天被传唤的不是我们,说明她没交出去。”
贺成泽往后一靠,闭上眼睛:“这事一出,最多半天就会冒出铺天盖地的报导,这么多悠悠之口怎么堵?——林暄和戴家都太高调了,合作的风险很大。”
霍敬云沉默了会儿:“已经到这一步了,你想中止?你还有更好的路子?”
贺成泽睁眼,瞥向窗外离散的宾客们:“先看看戴老什么情况吧,别把往事扯出来了。”
霍敬云问:“贺乾是怎么回事?我看他急匆匆走了。”
贺成泽皱了下眉:“诞县凌汛,第一小学的教师住宿楼混凝土裂开了。”
“这跟贺乾有什么关系……”
霍敬云猛得反应过来,与贺成泽相视无言。
*
霍双几人朝客房走去,她拉住上蹿下跳的霍斐,带着怒意低声呵斥道:“想讨论你私下找人讨论去,别搁这往人伤口上撒盐,赖栗不是你朋友吗?戴林暄是他哥!”
霍斐顿时蔫吧下来:“诶,我就是觉得太离谱了。”
霍文海本来还因为戴林暄的性向对他颇有微词,现下只剩错愕。
“蒋阿姨这也太……绝情了。”霍文海皱眉,“传闻是一回事,当事人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这直接让林暄往后余生都沦为了别人的笑柄……”
“确实狠心,不过伤害是双向的。”霍双摇摇头,“这些年蒋阿姨头上顶着多少谣言,什么杀夫夺权,最毒妇人心是……再一出这事,还不知道要被人编排成什么样。”
三十年了,就算是警察也很难探寻出真实始末。
到底是儿媳为了上位与公公苟合,还是被公公侵害,恐怕只有两位当事人清楚。
蒋秋君让秘书和保镖拦住了戴翊,自己带着戴林暄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庭院里。
尽管性别不同,但基因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蒋秋君看着戴林暄,就像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
她弯腰泡了两杯茶:“你好像没想过,真相也许是另一种可能。”
戴林暄哑声道:“不会的。”
蒋秋君将一杯茶递给他:“你是两年前知道的?”
戴林暄回国之前,两年没喊过一次妈妈。
蒋秋君有冒出过那么一两次“戴林暄真的被戴松学说动了”的念头,相信了她意图谋杀戴恩豪,所以才更加疏远。
直到戴林暄回国后,蒋秋君看到过几次他和赖栗站起一起依然不快乐的样子,忽而明白他可能知道了什么。
“嗯。”
戴林暄知道真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多年来无数个疑点堆砌在一起,于两年前的某一天集中爆发出来。
他刚知道自己是私生子的时候,只当是家族里的哪位“叔叔”。多年的生疏让他无法直接去质问母亲,也由于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不敢贸然去查,只在戴恩豪车祸躺在icu的期间,想办法做了一次亲子鉴定。
他闭眼装瞎了好多年,直到两年前的端午节,戴家一大帮人在老宅吃家宴,散席回房的路上他碰到了戴恩瑜,两人站在一起聊了会儿。
路过的黄齐生笑着打趣:“比起小翊他们,林暄和小姑姑站在一起倒是更像亲姊妹。”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戴林暄想起很早之前见到过母亲割腕的痕迹,想起戴恩豪想找回亲生儿子,却不敢把事情托付给亲爹去做,反而求他这个既得利益者……
想起戴恩豪的厌恶,母亲的淡漠,还有明明不是戴恩豪亲生却和他有几分相似的自己。
答案已然明了。
戴林暄尽可能地压住私人情绪,公事公办地问:“靳明来是为了什么?现在追究……来得及吗?”
“我的事自然来不及,不过人命可没有追溯期。”蒋秋君眯了眯眼,三十年过去,那些痛苦的往事都已褪色,好像成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故事,“靳明来是为了老宅的一个……工人,你可能没听说过她,我猜戴松学可能也不记得有这号人了。”
戴恩豪对蒋秋君是一见钟情,不过或许是父子俩口味相似,戴松学见到蒋秋君的第一眼也有同样的感受。
当世界太过黑暗的时候,当人不够强大的时候,一副姣好的样貌便是“原罪”。
戴松学隐忍多年,直到戴恩豪和蒋秋君结婚后不久的一次,他借着酒意犯了罪。
“大家都叫她灵姐,管厨房那一片的。”蒋秋君垂眸道,“戴松学后脑有块疤,你知道吧。”
戴林暄在老宅长大,自然知道。
“那是灵姐拿花瓶砸的。”蒋秋君说,“她那天下工晚,恰巧撞见,我没怎么抱希望地求她救我,她先是走了,可没过多久又回来,给了戴松学脑袋一下。”
很多人的“路见不平”大抵都源于一时冲动,回过神来已经不能后悔了。何况是在戴家老宅里,丢工作都只是最轻的后果——
戴松学把灵姐关了起来,用她的命威胁蒋秋君闭嘴,后来蒋秋君查出怀孕,灵姐直接被灭了口,尸体草草地埋在了后山。
“戴松学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下去陪灵姐,要么把你生下来,给我一部分戴氏的股份作为补偿。”
“理论上,人不应该为了活着连累无辜的生命,可我那时候刚缓过来,的确不怎么想死。”
蒋秋君也想要多喜欢这个孩子一点,可是太难做到了。何况戴林暄还从小就被戴松学强行带走,最适合培养感情的十二年都不在一块。
三十年来的种种化为了言简意赅的一句:“不管怎么说,我欠你一声抱歉。”
戴林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晃:“是我该……”
“你是活生生的证据。”蒋秋君打断道,“但我并不是说你是错误,我的意思是,把你生下来这个选择是错误。”
至少从戴林暄的角度来说是错的。
尽管戴林暄从小到大生活优渥,活在他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物质条件里,可他性子的确太好了,以至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并没有怪罪谁,而是陷入了深深地自我厌恶。
“你如果觉得恶心,那很正常,如果觉得罪恶,那么没必要。”蒋秋君说,“生下你是我选的。”
戴林暄好一会儿没出声,指尖下意识嵌入了掌心,可他的痛苦对于蒋秋君来说就是一种压力,于是他倏地松开手,精神与身体相互对抗僵持,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细微动作。
“爸……”戴林暄咽下一口涩嘴的茶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戴恩豪,他酝酿半天,最终问了个和今天毫无关系的问题:“他当年接触过贫民窟的那些产业吗?”
蒋秋君:“结婚前没有。”
那就是婚后碰了。
戴林暄:“他知不知道我是……”
蒋秋君回答:“一开始只知道你不是他的孩子。”
戴恩豪以为儿子变侄子,私下里拿戴林暄的dna样本和几位兄弟做过鉴定,排除了这些选项后,真相就只剩下了最惊世骇俗的那一个。
蒋秋君淡道:“说起来也挺讽刺,戴松学最清楚不过当年的车祸是怎么回事,却一直自欺欺人地想给我安一个罪名,这样心里才能好受些。”
戴林暄倏地抬眼。
纸终于包不住火,十二年前,戴恩豪和蒋秋君吵了一架,口不择言地说戴林暄是个野种。
蒋秋君戳穿了他:“他野不野,你心里没数吗?”
这时候,蒋秋君对戴恩豪已经失望至极。
人受到伤害后,往往希望得到亲密之人的支撑。可惜戴恩豪过于怯弱,哪怕清楚蒋秋君不可能自愿,他也不敢面对真相,戳破这层窗户纸,以至于将全部的憎恶都反射给了年少的戴林暄。
也是这时候,在戴松学的引导下,戴恩豪慢慢接触了私下里的那些产业,并且在外面有了一个孩子。
终究是一脉相承。
窗户纸被迫捅穿后,压抑多年的戴恩豪要驱车要去老宅找戴松学对峙,恰巧路上戴松学打来电话。
也许是忍无可忍,也许到底是没有面谈的勇气,戴恩豪直接在电话里挑破了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