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叫人将昶旦关了起来,用绳子从头到脚都给他捆上,粽子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反正绳子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需,尽管往他身上招呼。关押他的营帐,四周都清理干净,绝对没有可能给他找到什么锋锐之物割开逃跑的机会。
他跟条虫子一样躺在地上,头脚各朝一边,朕又命人另外各拴两条绳子,从他头和脚之间束缚住的绳子中间穿过,绳子另一头将他跟营帐连在一起。
营帐里面点火,由士兵里面两个外面两个看守。
朕走出来,晏载在营帐外跟朕献计说:“皇上,这昶旦不见棺材不掉泪,末将觉得应该给他一点小逞,竟然他敢冒犯您。”
朕说他去安排就好。
一会儿他就去割了一些说不清楚名字的草回来,走进营帐之后,没多时便出来,笑得奸黠。朕很快听见帐内传来高低不平的叫声,一会沉闷一会儿尖锐。
朕将晏载叫过来,问他做了什么。他说:“放心皇上,一时半会儿他死不了。这些草末将认识,汁液只是微毒,拿石头榨出来涂在人身上,巨痒无比。”
巨痒无比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人被绑住,没有办法挠。
不时,营帐之中传来痛不欲生的尖叫,朕听得烦了,叫晏载去看。
晏载去察看回来说没有事,只是昶旦拿肩膀和膝盖撞地,借以止痒——
往往身上某处痛极,就喧宾夺主掉身上的痒。
晏载说他吩咐下去,绝对不能够让昶旦出现性命之忧,里面的兵看着呢。
昶旦现在不能够动,主要有两个问题。
第一,是否他真的就是昶旦,会不会是虿廉人故意让某人假扮,目的是迷惑我军以为擒住敌军首脑,骄满之下失去防心,到时候再杀回来。
第二,如果他真的是昶旦,那么到底是杀了他更有价值,还是交他出去,让虿廉人割地让城更占便宜。
处理好昶旦,朕将晏载和吴英都召进帐中,商量这两件事。
吴英说昶旦打仗,脸上会戴着面具,面具遮住鼻子上面,盖住额头的位置,鼻子和嘴巴露在外面呼吸。面具纯金打造,但并不为防御之用,脸上另外附有头盔,金面具轻薄似纸,由某种特制的肠线将面具串在头盔的衔接之处。
两军交战时他跟昶旦并没有太近的距离接触过,但是记忆中昶旦的身型和下半张脸的形状,与晏载所抓的人类似。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再说:“不过,虿廉人这样身型和脸型的人不少。”
晏载说,他出去查探的时候,刚好这个昶旦将脸上的面具揭下来,虿廉人疲惫之师,整装休息,被他带的人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逃都来不及,短时间内令另外的人假扮昶旦,专门等着他们来抓,谋划太深。
吴英又道:“昶旦好大喜功,往往好打的仗,地势占优兵马人数悬殊,他就会出面。大多数时候他并不亲自上阵。末将跟虿廉人交战许久,杀了他们不少人,其中还有昶旦的一位叔父,虿廉人记恨末将已久,放话要取了末将脑袋当酒碗。”
吴英这一支军队已经被杀得十剩一二,郑奎叛变,虿廉人乘胜追击以为能够全剿逼近楝州,援军过来,虿廉人并没有料到。
昶旦本来以为可以胜他,乃至取他首级作为自己的功绩,这才亲自上阵,没想到把自己给搭进来,可能性更大。
朕道:“如此,先假定他真的是昶旦。”
晏载又说:“末将以为,既然已经活捉了他,那么拿他要挟,说不定退兵有奇效。”
吴英道:“虿廉人信奉昶旦身体里面住着神使,对昶旦奉若神明,昶旦对他们来说,与寻常主帅并不能一概同论。虿廉人不惧死不受降,信神至此,拿昶旦出去跟他们交换,也许能够不战而胜。”
朕道:“朕也有此意。”
杀了不能够活,活着还能够再杀。
先留着他一命,不妨。
人算不如天算,当晚,虿廉人杀了回来。
虿廉人援军赶来神速,后半夜林中火光盛,有虿廉人夜潜来烧粮草,虿廉人打仗,不求全身而退不求取巧,各个如吴英所说,全然不畏死,除去了满身的盔甲,连鞋子都没有穿,只为夜行之时隐蔽声音,衣服里面填满易燃的稻草。
粮车一燃马上有人高呼传信,箭矢乱飞,被射死的虿廉人倒在火中。
人与粮草,俱燃。
“疯了……”晏载喃喃两声,他眼中两点火光,看着远处,怒吼,“虿廉人没有兵器,先救火!”
越来越多的虿廉人跑出来,甚至有人直接点着火在身上,人燃成半个火球,反而不好靠近去杀。远射死了倒在地上,马上能够让这一片都摧枯拉朽一起燃起来。
朕道:“如此,当真抓的是昶旦。”
朕心上一跳。
“马上叫人将昶旦守住,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晏载脸色大变,立刻动身去围昶旦,火势如天降之雨,洋洋洒洒四面八方都燃着,虿廉人不知道派了多少死士过来点火,这些人就好像棋子一样各自间隔有序落入网中,站在地势高处看,其中有三面最多,只留出来一面,来时之路,再多一点时间,马上这些点连成面,再不动,全军跟他们一起葬身大火之中。
朕去到昶旦营中,让人找一副我军的盔甲给他换上,人群中不那么打眼,让晏载叫一些身量和他相近的士兵也跟着在身边,一并押送他。
昶旦在地上被自己撞得手脚失灵,站起来东倒西歪,梗着脖子咬牙切齿,张口对着朕说了一句什么,朕没有听清楚。
想必不是在夸我。
“堵住他的嘴,避免他讲虿廉话,将人引过来。”朕最后吩咐,“后撤时多加小心!昶旦要紧,一定将他看好。”
也许虿廉人力不能及,无法绕后,也许他们将三面烧着只留下东南一角,正是为了逼我方后退,到他们设好的陷阱之中——但不撤,必死无疑。
虿廉人难打,朕如今明白。
拼死可以为杀出一条生路,拼死认死的死士,天下寥寥。
兵法要讲谋划讲保全讲生死之间,人之本性。击鼓鸣金奏乐,寻常助威吓敌的招数,对上他们这种兵,冰消瓦解。
打仗谁不怕死,谁就先赢半局。
朕、吴英、晏载各率一支军分散撤退,半路上杀出来一小支虿廉人的轻骑从右翼夹击,火势燃得越来越盛,这些点火自燃的虿廉人死得巧妙——恰好将整个战场切割开,避火就无法避人,阵型,越来越乱。
混乱之中,人马的呼声嚎叫不断,一会儿是虿廉话一会儿是大丽话,浓烟滚滚,遮蔽了身后来路。
马上就要天亮。
黎明交接之时云天朦胧,燃烟反而比夜晚更加遮挡视线。
一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射中了朕的战马,马儿仰蹄痛呼,有人切进朕身边不远处,大喊:“皇上被杀了!”
朕回头看去,浓烟之中看不见这个人的脸,反而朕周围的兵听了他这一声喊,霎时间阵脚大乱,就在这时候,朕身边另外一些兵动起来——
不对。
不对。
不对。
虿廉人不是为救昶旦而来。
燃火点烟,是为了让这一支叛军混入朕的部队。
郑奎叛逃之后留下的降兵,装束与朕麾下大军一样。
“皇上,聪明反被聪明误。昶旦能够藏,你能够藏吗?”
耳边,笑声过来。
战马奔驰,痛嚎尖叫不断,殷红飞溅漫天。
举刀相对者,全都是大丽面孔。
第76章
虿廉人营帐之中,朕被绑了起来,手脚都用绳子捆了三四圈,身边有一个女人看着朕——
朕一醒过来,就看见她蹲在身前盯着朕瞧。
她大概十六七岁年纪,身上披一件雪狐披肩,两颊泛浅淡的红,也许是风吹的,也许是她皮肤太白,显得一点红也非常明显。头顶戴绑着几束彩色羽毛的毡帽,身上挂着不知道什么饰品,人一动就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像鸟鸣,声音不高,反而悦耳。
她张口说了几句朕听不懂的话,后来话没有说完,连手带比划,开始讲大丽的官话——
“你就是大丽的皇帝?”
她的官话比昶旦讲得好一点,咬字清楚,朕听得明明白白。
但朕懒得理她。
她走过来,手扒开朕的嘴角,说:“喂,你是哑巴吗?”
朕无言。
我侧躺在地上,她蹲下来也比我高,于是她直接趴在地上,嘴凑到我耳侧,两只手盖住自己的两颊,一张口,将热气都吐到了我脸颊:“我知道你不是哑巴,你长得真好看,我喜欢你,你留下当我的王夫,你答应不答应?”
朕闭上眼。
她将朕从地上抬了起来——她身量不高,力气倒不小。朕侧过头看了看她的手,虽然白皙,但是关节肿大,指节处甚至有一些扭曲和老茧,像练过什么兵器。不像大丽贵女,养尊处优。
“喂,你干嘛不理我?”她将我摆正在帐中,蹲在我身前,伸出一根食指指着自己鼻尖,“你知道我是谁吗?”
朕说:“你是王。”
她两眼一亮:“你知道我。”
朕说:“不知道。”
她说:“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莎谰王?”
朕说:“你不是要我当你的王夫吗?”
她说:“哦。”
顿了顿,她又扬眉,脸上神采奕奕,“那你这是答应了?”
朕这辈子见过的聪明人太多,不太会跟傻子打交道。
“昶旦也要朕当他的男后,你们两个要不打一架,谁赢了,朕就考虑一下跟谁共襄秦晋。”朕笑看她,“朕看中你,比起昶旦,朕更希望你赢。昶旦如今已经被朕抓了,你既然是王,何必再听从他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俘虏。”
“大丽人!坏!”她跳起来,指着朕的鼻子,怒气冲冲,“昶旦天神庇佑,绝对会平安无事。你休想在这里挑拨我,我绝对不会中你的计!你想要我反,你坏!你太坏了!”
蹬蹬蹬,她就这么转身跑走了,临走前扯了一把帐帘,一边的帐帘在风中扑腾作响,久久都荡不回来,展示她到底有多么生气——朕没有看走眼,帐帘被她扯坏了一角。
朕耳朵边清净下来,闭上眼休息。
不到一会儿的时间,又有人进来。
“皇上。”
来人撩起来帐帘,还在入口的地方提前叫了一声。朕睁开眼,他这时候才走进来。
“卿本良将,奈何为贼?”
朕说了这么一句,话音落下,他停在朕身前几步,不再过来,只笑道:“皇上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溥心败兵二臣,既然已经归顺了虿廉,就绝对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朕道:“朕看不然。譬如你虽然擒了朕,但你再放了朕,救驾有功,这中间的罪过便抵了。再则你虽然是降臣,但你是受郑奎所累,你谋略过人,朕知道你,从前,朕经常听人提你。你在郑奎身边当谋士这么多年,他身上功绩至少你占八成。是郑奎害你到这种地步,你效忠他,实非你有叛心,而是你有衷心。”
夏溥心脸色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