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星坐下,翻开文件,纸张边缘摩擦着指尖,发出细微的声响,初时他没什么表情,直到翻到后面几页,涉及重大资产转移和医疗监护权的条款,他的指尖忽然顿住。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合上文件,抬眼望向顾云来,眼神里,情绪翻涌如潮,藏也藏不住。
顾云来迎着他的目光,说得坦然,“我知道我们现在在这个国家得不到合法婚姻,我也知道你不在意名分。”
“可我在意。”
那一瞬,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点隐隐的柔意,也带着某种笃定得近乎倔强的温柔:“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真出事,你是第一顺位的医疗决策人,是我全部财产的继承人。”
“我不是只把你放在心里。”他望着许天星,语气沉静坚定,“我想把你写进我所有的‘后事’里。”
许天星低下头,手指下意识地按紧那一沓文件,他想开口,却嗓音发涩,什么都说不出来,所有的材料翻到最后,那是一封信,密封好的,信封上用顾云来的字迹写着:“若我不在。”
他没拆,只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几秒,眉心慢慢蹙紧。
顾云来看着他,语气平静:“这是律师建议的格式。假设我真的突发意外,有些话我不希望你从别人口中听到。”
所有的“后事”,都被处理得滴水不漏,仿佛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许天星缓缓合上文件,声音低下去:“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的?”
“一个多月前。”顾云来如实道,“那次看你缝针,突然就想做了。”
许天星看着他,神色一动不动,嗓音却忽然发哑:“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你会死在我前头?”
顾云来沉默了一瞬,缓缓回答:“只是做最坏的准备。”
“你是认真的吗?”顾云来点头,语气平静:“我妈是五十八岁心脏病复发,我姥爷五十六岁开始心肌变性。我虽然定期体检,也健身,但心脏病这事……是会遗传的。”
“我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
许天星看着他,没说话。他指尖轻轻按住那封信的边角,像想撕开,又慢慢放下,“所以你就想着,如果你死了,我能有处理一切的权利?”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
顾云来点头:“至少我能保证,你不会被当成‘不相关的人’。”
“我不能给你婚姻,但我能给你名字,给你继承权,给你决策权,星来医疗,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来接手它。”
许天星闭了闭眼,把文件合上,放回袋子里,“你做得很好。”他轻声说。
“谢谢你……真的。”他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点迟疑的倦意。
顾云来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没什么。”许天星站起来,转身要往厨房走,却被顾云来叫住。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冷静了?”他低声问。
许天星没回头,只是淡淡道:“我只是……没想到你早就考虑到了死这件事。”
顾云来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语气平稳:“不是考虑,是面对。你在急诊室里见得比我多。”
“所以你就提前写好了信,列好了清单,把我安排进你死后的世界里?”许天星转过身来,语气已经不再温和:“顾云来,我在你这儿,到底是个爱人,还是一个执行人?”
顾云来抬起头,神情一顿。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许天星说,“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不想拿着这份文件活着,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不是等你给我‘收尾’。”
顾云来:“我不是为了交代后事。我是为了让你有权利——”
“你说你不怕死,我怕。”许天星打断他,语气冷下来,“你安排好了这一切,像安排一场远行。你说你想让我接手你的事业,接手你的人生,可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想那天到来?”
“我不想接手。”他抬眼,眼神锋利得像要逼退眼前的所有现实,“我只想你活着。”
顾云来看着他,呼吸仿佛顿了一下,他确实没料到许天星会生气。
许天星不说话了,只是倔强地盯着他,那种眼神,不是拒绝接受安排,而是不肯接受“分别”这两个字哪怕以最温柔的方式靠近。
屋里陷入一片沉默。窗外的天光渐暗,金色余晖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暖意。
良久,顾云来低声开口,语气放得极轻:“我不是想走,我只是想……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别像我一样,什么都没有。”
许天星喉头一哽,呼吸有些乱,他低下头,用指腹轻轻抚过桌上那行字,那是顾云来的签名,遒劲又熟悉。像他这个人,永远把爱藏在安排之中,沉默而彻底,可越是周全,越让他心痛。
他抬起眼,语气里没有责备,却藏着一点近乎脆弱的倔强:“你安排得这么周全,好像……早就打算一个人走完后半段。”
顾云来看着他,眉心微动。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推开我,也知道你是真的为我考虑,”许天星说着,轻轻吸了一口气,“可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想有那一天。”
他的眼神闪了一下,像是被情绪刺了一下神经,但很快,他就低头将文件整齐合上,站起身。
“我去医院了。”他说。
顾云来下意识问:“你现在要去?”
许天星点了点头,从沙发边拿起外套,像是在整理情绪,“夜班,”他说,“今天人手紧,我之前答应了主任。”
顾云来皱眉,直视他:“现在?你状态不好。”
许天星脚步一顿,他没有转身,声音却异常激动:“你也说了,生命谁也说不准。我们这种工作,哪天死都不稀奇。”
话音一落,空气像被某种尖锐的情绪刺破了。
他意识到了自己说得太重,沉默了两秒,才回头看向顾云来,眼神不再凌厉,而是略显疲惫,也多了几分复杂的歉意,“对不起,云来,是我口不择言了。我不是想逃避,”他说,语气慢下来,“也不是不想谈。”
他看着顾云来,神色终于柔和几分,努力压下涌动的情绪,“你让我想一想,好吗?”
“我只是……需要点时间,去消化你说的这些。”
顾云来看着他,没说话,只是眼里有东西一闪而过,像是担心、内疚,又像某种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失,但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许天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拉开门,“等明天我下班回来,我们再说。”
门“咔哒”一声合上。
那种沉静中带着无声重量的声音,落进空旷客厅时,像一道风,吹乱了刚刚才沉静下来的心绪。
第84章
早上八点半才过, 急诊楼的人潮终于缓了些,值完夜班的医生陆续离开,清晨的光从长廊尽头斜斜洒进来, 映在擦得干净的地砖上。
医生休息室内,窗帘半拉着, 阳光透进一线微暖的光,许天星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 白大褂已经换下, 搭在椅背上,里面那件深色T恤褶皱得厉害, 领口微微松垮,透出疲惫与无力。
整整一夜, 他几乎没有合眼。急救、缝合、签字、重症插管,像被海浪一层一层拍在礁石上, 一直到凌晨四点多,才有短暂的十分钟喘息。
可那口气也没喘顺, 像有什么堵在心口,怎么都散不开。
门“咔哒”一声被推开, 他没有抬头,却在那一瞬间停住了呼吸。
顾云来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纸袋, 脚步不快,明明站在光里, 整个人却像从夜里走来的, 沉静、无声,眼底有熬夜后的倦,却没有责备。
他什么都没说, 只把袋子轻轻放在桌上,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无数次。许天星不用看就知道那里面是顾云来给他带的早饭。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许天星缓缓抬起眼,视线落在那杯咖啡上,指尖顿了一下,像是不敢接,又像是不知该如何接。最终,他还是伸手,接过来,低头抿了一口,喉咙终于有些暖了。
“昨天晚上……”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态度不好。”
顾云来没有回应,只看着他,眼里没有质问,只有沉沉的安静。他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那张脸在光下隐有疲惫,却比谁都稳得住。
许天星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对不起。”
他转头望向窗外,急诊楼门口依旧人来人往,阳光却比一个小时前明亮了许多,“我没考虑你的感受。你是很认真在做准备,我一开始……其实真的挺感动的。”
他手指捏着杯沿,指节微微泛白,说到这时,声音又低了下去,他像是不愿回头去看那个瞬间,也不敢再面对昨晚自己的情绪失控,“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选择怎么形容那种痛,“可我只要一想到你也会死,我整个人就不好了。”
顾云来看着他,没有立刻开口,他知道,那句话不只是“脆弱”那么简单,是某种埋藏了太久的东西,在昨夜争吵后的缝隙里,被意外地撕开了一角。
他记得那个雨夜里,许天星的失控。
许天星站在他家门口,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是整个人都濒临崩塌,对他说接诊的是个心搏骤停的年轻人,抢救时满身是血,按压胸骨时肋骨碎裂出咯咯声,唯一的“特殊之处”,只是他也姓顾。
顾云来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嗓音低得像藏在胸腔里,“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死亡是会突然发生的?”
许天星没有作声。
“不是因为新闻,也不是因为工作,”顾云来说着,手落在他膝上,掌心贴着布料,轻轻按了一下,“是因为你经历过,或者说,一直在经历。”
“你妈走的时候,你还太小,你还没学会,怎么接受失去。”
许天星低着头,冷静的外壳下,连骨头都在沉,他靠过来,头搁在顾云来的肩上,闭了闭眼。睫毛颤得厉害,却倔强地没有掉眼泪。
“你在医院待得太久了,”顾云来低声说,“比谁都明白意外是什么样。”
许天星低低笑了一下,像是苦的。
“你以为我不怕吗?”他抬起眼看向顾云来,眼底布满疲惫,语气却极度克制:“我不是在否定你做的那些安排。我只是……”
他喉结动了动,像把太多东西吞回去才继续:“我只是希望你也看看我。”
“我不想当你死后那个收拾遗物的人,我还想和你过日子。”
“还想吵架、做饭、一起回家过年,还想,在你出差的时候接你下飞机,在你生日的时候骗你说我不记得,然后半夜拉着你去吃火锅。”他语气仍平稳,只有眼底的湿意和指尖发紧,出卖了那些压抑的情绪。
医生休息室一时很安静,只有门外走廊偶尔传来护士推车的滚轮声,像隔着一层现实的布帘。
顾云来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慢慢伸出手,覆上他的手背,许天星的手指微微一动,没有躲,像是回应,又像妥协。
过了几秒,顾云来的声音终于落下来,极轻:“我可以不写信,,不做那些基金说明,不留备忘录。但你得答应我,如果哪天真到了那一步,你进去,签字,决定怎么救我,怎么送我,怎么活下去。”
许天星轻轻咬住下唇,仍没有出声,眼眶却一点点泛红,他缓缓低下头,抵在顾云来的肩上,像是太累了,又像是终于不再死撑。
好一会儿,他才沙哑开口:“可以。”
他顿了顿,像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后半句:“但你别总想着那天。”
“你还没死呢,我还没爱够。”
顾云来低下头吻他,没有任何预兆,像是忍了一整夜的情绪终于找到出口,那一瞬间,克制被打破,亲吻带着浓烈的不安与渴望,甚至有些粗鲁。
他咬住许天星的下唇,唇齿交缠,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宣泄什么。他吻得深,舌尖带着夜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点衣领上沾着的冷风,火热和冰凉交错,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不是温柔的靠近,而是一种被现实和情绪逼到悬崖边的抓紧,确认他还在,抓紧他还活着,抓紧他们之间没散。
许天星一开始还能淡定应对,可到第三下,被咬得有些疼,呼吸也开始紊乱。他抬手按在顾云来胸口,眉头微蹙,声音低哑,带着一点被打乱节奏的不悦:“这是休息室……你别乱来。”
“我哪有乱来?”顾云来低笑了一声,掌心顺势贴上他腰侧,指尖轻轻勾了勾,像在点火,又像在试探。
他凑近了些,语气懒洋洋的,带着天生的蛊惑与一贯的无赖:“跟自己老婆的事,能叫乱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