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像是命运悄悄补上了一句迟来的答复:他走了那么远、绕了那么多圈,终究还是,有家可回。
第76章
凌晨, 东华医院急诊科的灯亮得像白昼,空气中弥漫着碘酒、血液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味道。
许天星一脚踏入抢救区,走廊已经挤满了人, 担架车一辆接一辆被推进来,身上带着血污的年轻人、满脸灰尘的孩子、神志不清的老人, 全都在呻吟、哭喊、或沉默着喘息。
墙角坐着几个没受重伤的人,脸色苍白, 裹着急救毯, 一动不动,像是被炸雷震掉了魂。
护士长快步迎上来, 额角冒着汗:“二环连环车祸,二十六人伤, 四个危重,十二个中度, 血库已经调动了,麻醉科、骨外、普外都在往下赶!”
“3号、5号、7号床清空, 全开。”许天星边听边走,声音沉稳得几乎像铁:“把监护病房的实习生也调下来, 能打针缝合的都顶上去。呼叫手术室,准备随时开台。”
他话一出口,整条走廊的节奏都像被精准调速的齿轮卡住, 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那边腿骨外露!先止血,再拍片!”
“B超跟上!右腹疼痛那个先查有没有内出血!”
“头部外伤?查瞳孔、做CT、通知神外备床!”
许天星在混乱中穿梭, 不急不躁, 声音虽不高,却句句清晰有力,他迅速换衣服戴手套, 弯腰为一个少年清创,血溅到手背上,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又走到另一个病床前,拉起患者眼皮看反射,眸光冷静如冰。
他没喝水,也没停过脚,指挥、判断、缝合、评估,每一道流程都像烂熟于心的程序在他指尖走过。
旁边实习医生手忙脚乱时,他一句:“看伤口层次,用0号线。”那语气不带任何责备,却让人立刻稳下来,像是有锚定存在。
急诊就是这样,越混乱的时候,越考验一个医生,许天星就是这个“定”,全场的中心轴。
三个小时过去,陆续转了七名病人进ICU,两人直接推进手术室,还有两个因失血过多当场心跳骤停。
当最后一个患者安置好,已经是凌晨了,许天星站在洗手池前,摘下手套,手腕上几道勒痕清晰可见,白大褂沾了血,袖口发皱。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察觉到自己鼻腔发干,头有些涨,这两天感冒没退,再加上没睡、没吃、没喝,整个人像在过电,随时能倒下。
他只是静静站着,望着镜子里那个脸色发白却眼神冷静的自己,然后关了水龙头,转身离开洗手间。
凌晨四点多,城市还没完全醒,急诊室却刚从地狱边缘收手。
许天星站在大楼东侧的风口处,右手夹着烟,烟雾在他唇齿之间游移,一口没太吸进去,更多像是一种惯性的消耗。
他身上的白大褂已经换下了,里面是最普通的黑T恤,衣角皱巴巴地搭在灰色裤子外。
额前的碎发微湿,鬓角沾着一星汗,他整个人瘦得锋利,疲惫被藏得很好,却藏不住眼下那一点深深的青影。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些许拖沓疲惫。
韩志文拎着许天星的保温杯,走过来,也点了一支烟,靠在他旁边的柱子上,口气有点老火:“还在抽?”
许天星立刻站直了身子:“主任。”
韩志文深吸一口,吐出的烟圈落进夜色。他低头看了看许天星,眼里掠过几分复杂,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二十多个伤患,是命堆着来的场子,外科、麻醉、ICU那边我都盯着了,只有你,从头到尾没出错。”
许天星没回应,烟燃了一小半,他站在风口,眼神落在不远处的医院标志灯上,像是心思飘远了。
韩志文也没等他回应,只低声说:“上面批了方案,准备成立重症急诊中心,单列床位、单列人员、预算和指挥权限都单独报。你是我第一个考虑的人。”
许天星这次终于转头看他,他的眼神还是冷静的,但多了一点“被工作抓回来”的清醒:“我年资还不够,行政资历也差点。”
“年资这种东西,看的是干出来的。”韩志文盯着他,“你知道为什么我找你?你分得清什么是要救的,什么是救不回的。你能顶在最前头,还不乱。”
风吹过医院高墙,卷动他俩衣角轻响,许天星夹着烟,轻轻吐了一口气:“我不合群。”
韩志文笑了一声,没否认,语气却带点打趣:“急诊哪个人合群?”
他侧头:“我说的是重症急诊,不是你过去那种走流程、轮班干的活儿。”
“我们要的是一线判断,一线资源,一线决策,你这种人,生来就该在这种地方。”
许天星低头,把烟踩灭,声音淡得几乎听不出起伏:“我考虑一下。”
韩志文靠着急诊楼门外的石柱,手里夹着烟,目光落在夜色之外那片灰蓝天光中,忽然语气一转:“至于你那个顾总……”
许天星闻言,眉心微微一紧,下意识转头,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像是准备立即开口辩解。
韩志文却抬手,轻轻一摆,像是示意他别急,“你也知道我这人,嘴上不中听。”他咬着烟,吐出一口烟雾,语气慢下来,“当初我看他,是挺不顺眼,甚至挺烦他的。”
他侧过头,看了许天星一眼,眼神不再是平时的凌厉,而是带着点不动声色的体谅:“担心你们这段关系,会耽误你,不是怕你犯错,是怕你吃亏。”
他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然后继续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懂,咱们这些人啊,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不该在这事上栽跟头。尤其是你,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好苗子一个。”
“我不是没见过,多少风光一时的年轻医生,就因为感情出事,前途被耽误得一塌糊涂。”
他顿了顿,语气多了一分沉静:“我承认,最开始我确实没拿你们这事太当回事。总觉得他那种人,身边什么都不缺,喜欢个什么人也就是一时新鲜。”
许天星垂下眼,指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保温杯盖,脸上没什么明显表情,却能听得出呼吸轻微变了节奏。
韩志文看着他,忽然低笑了一声:“但你知道吗,后来我改观,是有一天夜里,我下班,从停车场出来,看见他站在你车旁边,跟个雕塑似的。”
“手里揣着钥匙,也不进车,我原本想过去说他几句,结果那家伙站着站着,突然笑了一下,特别苦,他自己都没察觉。”
韩志文抖了抖烟灰,又深吸一口:“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你跟他在一块儿,不是坏事,但你自己也得记着,不管多喜欢,不管多信,别丢了你自己的骨头。你不靠他活,你是靠自己站起来的。”
他说到这儿,把保温杯往许天星手里一塞,语气恢复了那点熟悉的刻薄打趣:“你这两天感冒又操心,喝点枸杞补补吧,完事就回家吧。”
许天星接过杯子,低头看着那圈温热的水汽慢慢冒起来,掌心一阵烫意传来,似乎在某处轻轻按住了他内心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
韩志文拍了拍他肩膀,往回走去。
重症急诊中心的事,认真考虑一下。”韩志文走到台阶尽头,头也没回,只是声音沉稳地落在夜色里,像一枚压进人心的钉子:“你有那个本事,也有那个胆子,这担子,是该你挑的。”
许天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三点了。
他特地冲了个澡,换了衣服,才把身上那股血味和疲惫的气息尽量藏起来。可走廊的灯光打下来时,他的影子仍然透着疲惫的倦意。
他换好鞋,走进卧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盏被特意留着的小夜灯,顾云来已经睡着了,侧躺着,眉眼松弛,嘴角还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
许天星动作轻缓地坐到床边,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确认这人确实安稳地在他身边,然后,他弯下腰,拉开被子,慢慢爬进去,把人从背后一把抱住。
他从后头贴上去,把鼻尖埋在顾云来的颈窝,像是用力嗅了一口熟悉的味道,才终于安下心来。
顾云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声音还带着没清醒的沙哑:“你回来了?”
许天星低声“嗯”了一句,下一秒,顾云来就懒洋洋地转过身,整个人毫无防备地钻进他怀里,像猫一样蹭了蹭,声音模糊:“你身上好凉……别动,让我抱着你睡一会儿。”
许天星将顾云来紧紧抱在怀里,额头轻贴着他柔软的发顶。
那一刻,他像是在试图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从今天的满身疲惫中一点点剥离,只剩下最深的那口情绪,被夜色温柔包裹住。
他不习惯说话,尤其在这种时候,可今晚不一样。
他的手指缓慢而坚定地滑入顾云来的指缝间,轻轻握住。像是攥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终于可以承认的情感。
片刻后,他在黑暗中,极轻极轻地开口,“……顾云来,”他声音很低,像是在胸膛里刮过一阵风。带着一丝粗粝的隐忍,也带着一丝决绝的坦白,“我爱你。”
他语气平静,却每一个字都像是剖开了胸口,亲手递出去的心。
顾云来没有立刻回应,他缩在被子里,还半梦半醒,眼皮沉沉的,脑子却慢了半拍。
“嗯,好……我也爱你。”他嘟囔着,声音软得不成样子,带着睡意与习惯性的亲昵。
许天星没出声,只是垂下眼睫,淡淡看了他一眼。
片刻后,顾云来忽然顿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抬起头,声音还带着没清醒的哑意:“……你刚刚说啥?”
许天星没看他,只低声回了句:“你不是听见了。”
顾云来彻底清醒了,整个人一下从沉睡的小动物变成了被雷劈醒的大型犬,瞪着他:“你再说一遍,快点。”
许天星看着他,眼角似笑非笑,声音却依旧平稳:“我说,我爱你。”
顾云来看着他,像是被人按了一下暂停键。
“操,许天星……”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止不住的笑意,像是心口突然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你终于说了。”
许天星靠在他肩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顾云来伸手捧着他的脸,把额头抵上他的,笑得有点控制不住,“这可是你自己主动说的啊,许天星,不是我逼你说的。”
“说一次哪够啊,来,再说一遍,快。”
许天星:“……”
“许医生,你刚刚那个语气太敷衍了,我要的是,深情款款,眼神坚定。”
许天星闭眼,嘴角微微一挑,像是实在拗不过他,低声又说了一遍:“我爱你,顾云来。”
顾云来像被雷劈了一样猛地坐了起来,动作快得许天星一愣,还以为他是做噩梦了。
下一秒,他却紧紧拉住许天星的手,眼睛亮得骇人,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咱俩结婚吧。”
许天星怔住了,手还被他握在掌心,指节被热度裹住,像是一下子从冬夜被推入了盛夏。
他抬眼看向顾云来,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睡意和疲惫,可眼神是清醒的,甚至带着某种赤诚的疯劲儿。
“……你认真的?”许天星声音轻,却不是拒绝,更像是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提案”中缓过神。
“当然。”顾云来点头,语气比刚才还认真,“我听你说‘我爱你’的时候,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我想跟这个人过一辈子,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爱的人。”
“许医生,我跟你讲,我可记仇了啊。你前几年让我等了这么久,我得缠你一辈子才算扯平。”
第77章
急诊室一如既往地忙碌, 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的气味与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令人神经紧绷。
那天值班,许天星刚给一个头破血流的病人缝完最后一针, 正抬手摘下手套,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警察来了, 快让出通道——”
伴随着几声压抑不住的呻吟和警员的呵斥声,一群人跌跌撞撞地被推进急诊大厅。
“打群架的!”门口的小护士低声惊呼, 目光惊慌地扫过那几个人。
七八个男人被压着带进来, 身上带着街头火气,有的鼻青脸肿, 有的满臂是血,几个还在挣扎着想继续动手, 尽管手已经被反铐。
“别乱动!”押送的警察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