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顾怀玉已越过他向前走去:“户部?”
魏青涯挺直脊背,抬头望向他,灿然一笑:“正巧,下官正要找相爷请示汇报。”
顾怀玉点头,脚步继续向前,身侧跪着的内侍、宫女、诸司小吏,低头如泥。
唯他一人独自昂首,在阳光下行走,背影分外挺拔。
走到一袭玄色官袍跟前,他脚步停顿,那是大理寺卿的衣色。
聂晋低头伏首,脊背却挺得笔直,见他站在自己身侧,却头也不抬,一声不吭。
顾怀玉终于敲碎了这块“铁疙瘩”,心里自然是舒服。
聂晋只听头顶一声轻轻哧笑,透着说不出的愉悦,朱红蟒袍的衣角自他耳后掠过,轻柔得像是情人指尖的抚触。
顾怀玉一路行至武官所在,不用看也知道哪一个是裴靖逸。
这下流胚子即便跪着也比旁人高出半头,宽阔的脊背将官袍撑得紧绷,偏还不知收敛地仰着脸,一双鹰目灼灼地粘在他身上。
今晨他特意下令不许裴靖逸入府伺候。
顾怀玉连正眼都没赏他一个,径直从他身旁经过,官靴“恰好”踩在裴靖逸大腿上。
裴靖逸却是眼疾手快,胆大包天在他小腿上轻轻一捏。
这一来一往不过电光火石间,满朝文武都低着头,谁也没瞧见这之间的悄然暗流。
顾怀玉当着满院文武,自然不好明着踹他,神色淡淡地进了都堂,慢条斯理喝了一盏茶,翻了几本案头的汇报。
没多久,魏青涯便快步进来,门口一叩首,跪得老老实实:“下官见过相爷。”
顾怀玉“嗯”了一声,手指一弹案上的折子,道了句:“青涯,起来说话。”
魏青涯却仍然跪着没动,耳根子被这一声“青涯”叫得微微发红,“下官有罪在身,不敢起神。”
顾怀玉自然知道他犯的错,心道:你还知道有罪?将国库账册私下示人,是要掉脑袋的罪,可你偏又是本相的财神爷……
他一手抄起一本折子举在面前,恰好掩住半张脸,只露出弧度漂亮的下颌,“念在你本意是为本相鸣冤,亦有功在身,这次饶你一命。”
意思便是功过相抵,以后别跟本相说我拿了你二百八十万两银子的事。
魏青涯自是听得明白,却还未起身,声音更低几分:“下官还有一罪。”
顾怀玉眉梢一挑,“又有什么罪?”
魏青涯说道:“下官自作主张挪用户部库银,用公款做了几笔生意。”
顾怀玉刚想骂他一句,却听魏青涯又道:“相爷不在的日子京城缺粮,粮商哄抬粮价,有诸多外地漕商闻讯想来捞一笔。”
“后来相爷一纸钧令,粮价应声而落,那些千里迢迢运粮来的商贾,既不能原路运回,又舍不得贱卖……”
“所以下官就……”
魏青涯说到此处,直起身来,笑吟吟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以赈灾之名,用库银将他们手中的粮食尽数吃进,待粮价回稳,转手卖出,净赚三十万两。”
顾怀玉听见钱袋子响,眸光乍然亮起。
魏青涯非常地机灵,适时地补一句,“这笔钱都送到相府的私库,下官分文未取。”
这是顾怀玉这几日听到最舒心的一句话。
纵然那几个不省心的都想着爬他的床,至少眼前这位,满心只想着往他钱袋里塞金子。
他搁下手中的折子,唇畔衔着温融的笑意,赞道:“青涯,我之邓通也。”
魏青涯抬眸直直望向顾怀玉,喉结微动似要言语,最终却含笑道:“能为宰执分忧,是青涯三生修来的福分。”
顾怀玉见他还跪着,广袖一挥,“青涯起身。”
随即,他转头对侍从吩咐,“取本相珍藏的武夷茶来。”
魏青涯受此殊荣,却不惊喜,神色变幻莫测,仍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顾怀玉只当他要做足礼数,索性起身走到他跟前,俯身伸手去扶:“可是腿麻了?在本相面前何须……”
话音消失在魏青涯耳边。
扑面而来的馨香让魏青涯呼吸一滞,他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如玉侧颜,不自觉地任由顾怀玉将他扶起。
顾怀玉见他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像是有难言的心事,心里好笑,抽出袖中素帕为他轻拭,“青涯是长平六年的人?倒还比本相长两岁。”
魏青涯汗意更盛,连带着白净的脸颊都泛起潮红,只能机械应答:“相爷……年少有为……”
“本相是想说——”顾怀玉看他的汗擦不完,便随手把帕子递给他,“既然你比本相年长,便别称呼‘相爷’了。”
魏青涯下意识地接住那方柔软的帕子。
顾怀玉也没再靠近,一双潋滟的眸子叫人难以直视,“私下可称我为怀玉,叫相爷多生分了。”
魏青涯脑中嗡地一声,脱口而出:“……跟裴将军一样?”
顾怀玉听得莫名其妙,笑着点了点头,“怎么,不愿跟我亲近?”
魏青涯一万个愿意,可他再如何神智失守,也明白世界上没有这种好事。
他忽然向后退几步,稳住剧烈跳动的心脏,“下官还有一错未告知相爷。”
顾怀玉眸中笑意骤然凝结。
太熟悉这个神情了,谢少陵说起“梅公子”,沈浚在案前说“渎神”时,都是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他眼睛眯起危险的弧度,陡然冷声问:“你也好男风?!”
真是前人堵死后人的路。
魏青涯看出他的神色变化,哪能猜不到先前的情况,只能苦笑一下说:“下官前几日在账册上出了个错,险些少报了一笔军饷,还请相爷责罚。”
顾怀玉当真被他吓到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青涯何必如此?这等小事……”
“相爷宽宏。”
魏青涯笑吟吟地躬身告退。
比起打了鸡血般嗷嗷干活的谢少陵,以及深谋远虑的沈浚,他是最不着急的,做生意的人最懂——要挤走竞争对手,就得先备足本钱。
三十万两不够,那就再赚三百万两,横竖户部的金算盘在他手里,还怕入不了顾怀玉的眼?
第82章 “不是想吃么?少说废话。……
裴靖逸一连几日都未能见到顾怀玉。
相府的守卫一见到他就如临大敌,满脸为难地笑道:“裴将军,实在不好意思,相爷吩咐过,您这几天不用来相府……相爷最近也不见客。”
哪是不见客,分明是不见他这个“客”。
都堂外的铁鹰卫统领见他来了,也是左右为难。
两人这些日子称兄道弟的交情,却只能站在廊下相顾无言。
“裴将军……”统领欲言又止,最终压低声音隐晦提醒:“你这到底是怎么惹到相爷了?”
裴靖逸自然是心知肚明,那日的举动太过孟浪,小相爷是舒坦了,大相爷却恼得很。
眼看着快到下一次“饮血”的日子,他比顾怀玉还要着急。
若是耽搁了,顾怀玉那副薄弱的身子骨,怕不是又要发病?
但眼下顾怀玉哪里顾得上这点事。
发兵东辽在即,身为这场战役的总部署人,他日日被无数事务缠身——见不完的人、开不完的议、调不完的细节,哪一样都容不得半点疏漏。
这一日,京城春雨如丝,远在江南的水路运粮通道已打通,各地厢军也都接到号令,正源源不断地向并州、以及北线边境集结。
都堂正中多了一面沙盘,那是大宸与东辽的交界地,细沙堆砌的边境线上,各色的小旗林立。
厅中茶烟袅袅,坐满了身着官袍的各路官员。
雨声潺潺,透过敞开的门扇与檐下细雨,带来几分春寒。
沈浚立于沙盘后,一手握着玉鞭划过沙盘,“淮南、西川两路厢军二十万已开拔,月内可抵河间。”
顾怀玉高坐案前,屈指轻叩檀木案面:“东辽西京道驻军几何?”
西京道与大宸的河间接壤,这问题还得枢密院答。
谢少陵霍然起身,到底是年轻,接连几日连轴转地操劳不显疲惫,反而是神采奕奕,站起身,一双眼眸亮晶晶地望着顾怀玉:
“回相爷,枢密院最新军报,耶律斜轸部十万铁骑驻守西京道,分别驻扎在云中、奉圣、归化三州。”
顾怀玉抬手止住他后续汇报,干脆利落道:“再调十万厢军驰援河间。”
此话一出,在座官员神采各异。
二十万对十万已是双倍兵力,如今还要再调十万——加起来三十万对十万,难道大宸的兵竟要三打一,才能与东辽匹敌?
但这质疑,朝堂上却无人敢问出口。
宰执怎么说,众臣就怎么做,这已成了如今的共识。
谢少陵刚落座,外头淅沥的雨声里忽然夹杂一阵沉稳脚步。
众人回首,只见裴靖逸身披蓑衣,头戴青箬笠,踏着雨幕大步而来。
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地面洇开深色痕迹,他却浑不在意,抬手摘下斗笠随手一抛——
“啪嗒”
斗笠精准落入角落的铜盆中。
顾怀玉今日撤了对他的“禁足令”,此刻慢条斯理地举杯,轻抿一口茶:“青州的情况如何?”
兵部尚书刚要起身回禀青州军情,裴靖逸却已解了蓑衣,抱拳朗声道:“下官有要事禀报,须与相爷单独商议。”
裴靖逸抬手抹去脸上雨水,水珠顺着凌厉的下颌线滚落:“事关东征军机。”
“裴将军。”
谢少陵站霍然起身,蹙眉似是不解地问:“既是军机要务,枢密院为何不知?”
沈浚不会像他这般“锋芒毕露”,轻轻地一笑,棉里藏针般说:“裴将军莫非疑心在座哪位同僚?不妨直说,沈某定会彻查。”
魏青涯适时地插话:“魏某虽初入都堂,却也懂得守口如瓶,裴将军何必见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