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视的目光自上而下垂落,明明一言未发,氛围却不由得严肃起来。
他没像俞宏卿那样,循着县令的错处一点点盘问,而是知道这么做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便直接说出县令的心思:“明知死罪难逃,所以一个字也不肯说。”
县令怨毒瞥他一眼:“没用的,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坚决的态度,裴瓒早有预料。
对这人威逼利诱没用,打感情牌也没用。
无所畏惧,更没什么软肋,所以行事才如此的肆无忌惮,不在乎朝廷的报复。
他猜想着,因为县令在犯下恶事,或者领命做出这种种事情之前,就应该清楚自己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
然而,县令还是敢做这些事情,便应该是早就没了后顾之忧。
裴瓒紧盯着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忽然嗤笑一声,道出心里的猜测:“无妻无子,孤家寡人,怕是死了也无人收尸啊。”
“……”县令不语。
“不过县令大人也别怕,来日将你的尸身弃在山野,任由豺狼虎豹啃食,也无需收尸的。”
“你用这几句话就想激我?”
县令不明不白地笑着,声音颤抖,明晃晃地讽刺着裴瓒的话太幼稚,但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却彰显着肆无忌惮的表情,恰好印证了裴瓒的猜测。
这人不会怕自己无人收尸。
“当然不是在激你。”裴瓒摇摇头,他的想法还不至于如此简单。
只见他将手中舆图放置在桌面上,挪动椅子,调整到合适的位置,随后不慌不忙地铺展开几张宣纸,研磨提笔,克制着力道放慢了书写的速度,将县令的所作所为一一写出,还没忘了边写边念,让在场的几人都清楚地听着。
“私征商税,逼死百姓……”
前面几句都是事实。
落到县令耳朵里,也只觉着裴瓒又在写这些没用的陈词滥调,反正他被抓后一心想死,认不认这些罪根本没有区别。
不过,裴瓒却没有一味地陈述过往的事实,反而写到:“三族无亲,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亦无所顾忌,所以任为他人所用,戕害百姓,屡造孽果。”
任为他人所用。
裴瓒没差人打听过县令的身世,但是在后院里,无论是书房还是卧室,都没有任何关于妻儿的物件,甚至连件属于女子的东西都没有。
可以说,他这十年里兢兢业业,一心作恶。
倘若他妻儿尚在,还无所畏惧地做这些大逆不道的事,要么是他的妻儿被人拘束着,受人胁迫不得不这么做,要么就是他丧心病狂了。
可他没有妻儿,甚至也无父母宗亲……
无牵无挂,不受约束,所以行事肆无忌惮,不在乎下场。
可裴瓒好奇,驱使他这么做的缘故是什么?难道就是单纯地为了报复社会……
背后,必定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县令费劲地直起上半身,明明嘴角微微抽搐,眉眼间却换上了嘲讽质疑的意味,话里话外也都是贬低:“没想到大周朝廷已经颓败至此,都要靠编故事来定罪?”
大周朝廷……
裴瓒微眯双眼,琢磨着这简短的用词。
寻常人绝对不会这么称呼,至少同为官员,裴瓒从没用大周朝廷四个字,形容过自己所在的官府。
“朝中的确人才凋敝,否则不会让大人在县令之位上稳坐十年。”裴瓒不急着审他,说完这句后,再度提笔写着,“藐视朝廷,身份可疑,追问之下方知异族异心。”
“你诬陷我!”
“嗯?!”
县令的怒吼和陈遇晚的疑问撞到了一起。
连一旁的俞宏卿也没弄懂是怎么回事。
分明谁也没有漏听裴瓒的话,却也都没弄明白,他为何直接说县令异族异心呢?
况且,也没经过追问啊。
陈遇晚心怀疑惑,三两步走到裴瓒身后,盯着他落在纸上的字迹。
本以为裴瓒会解释几句,没想到仅仅是抬了下眼皮,忽视了县令的怒喊。
“你这是栽赃!我不会认的!你休想让我认罪!你休想!”
“您不是觉得认不认罪都无关紧要吗?”
裴瓒面带笑意,看不出任何急躁情绪,反观县令,已经从原本的漠视变成暴怒,一步步按着裴瓒的设想踏入圈套,一步步地按着裴瓒的想法说出他想要的“证据”。
没有证据,裴瓒断然不会污蔑任何人。
可也没说,不许骗人。
打心理战而已,裴瓒也没想到县令如此经不起刺激。
他轻轻捏着笔杆,眼神玩味,不知不觉间便击溃了对方的心思,顺利到让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进行下一步。
如此质问,县令难免底气不足,眼神飘忽。
是人都清楚,越是心虚便越要装足门面,不能让人从皮相上瞧出破绽。
于是,县令怒声狡辩:“我是寒州子民,生于斯长于斯,绝非异族!”
“身为大周子民,为何会对大周百姓痛下杀手!这就是你所说的绝非异族吗?”
裴瓒气势如虹,驳斥的话不知比县令有力多少倍,“即为大周子民,担任县令一职,想的不是如何为百姓谋福祉,而是残害百姓,恶事做尽,就算如此大人还要说自己并非异族,真是其心可诛啊!”
县令被斥得一愣,浑身僵硬地挺着腰背,心里慌乱,表面却看上去一副无所畏惧,正直到无以复加的模样。
他朗声道:“我,问心无愧。”
“死不要脸。”陈遇晚讽刺道。
裴瓒舒出一口浊气,没像陈遇晚一般犀利地讽刺着,而是慢慢向后仰躺,有些无奈地靠在椅背上。
他捏了捏紧皱的眉头,动作有些迟缓。
并非是他对县令束手无策,而是意识到,说这些话除了徒增怒火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县令不会因为他的几声斥责就认罪,反而会逐渐知道他说的这些不过是诓诈,知道裴瓒手里其实也没有实在的证据。
真让县令看穿,可就难办了……
裴瓒还不想看着事情进行到此,却功亏一篑。
他转念一想,既然“异族异心”这四个字能戳动县令,就足以说明这人的确不对劲,从方才那句“大周朝廷”上也能看出分毫,就算他并非异心,也绝对没什么坦荡的想法。
看来还是要从此处下手,才能一点点地撬开真相。
“你并非问心无愧,而是无惧。”
回想着县令十年间所作的一切,裴瓒越发心凉,在他眼里,任何一个人,一个大周子民都不应该平心定气地去残害同族。
哪怕是以高高在上的角度,在以施粥名义坑骗城中百姓出城,直至将人冻死的时候,也不敢说一句无愧。
犯下这种有损阴德的事,只能说明他“无惧”。
不是不怕无人报复,而是知晓短时间内无人敢报复,不考虑代价。
就像京都城里那些权势滔天的王公贵族,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和平头百姓分为了两个群体,他们并不惧怕残害百姓的代价,甚至是认为根本没有代价,踩死百姓,无异于踩死只蚂蚁。
但眼前这位,不过是个县令,还没到权势滔天的地步……
裴瓒盯着桌面上卷起的舆图,冷声说道:“十年间,为非作歹,只手遮天,是因为身后有人,才敢这么做。”
县令背后的人,才是在寒州只手遮天的那位。
县令闭着眼,嘴唇轻颤:“荒谬。”
如此心如死灰的表现,实在是让裴瓒满意。
他放软了语气,假模假样地在话里留出余地:“这一切,也不是你想的,而是有人授意。”
“有人又如何,无人又如何,御史大人是想借我寻出幕后之人,还是想说几句觉得我另有苦衷,想为我推脱呢?”县令抬起头,眼神中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犹豫迟疑。
“推脱?”裴瓒看似态度模糊地轻笑,实则仅用一句话,便轻易地击碎了县令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也配?”
瞬间,县令脸上的迟疑转为被戏弄的怒意。
但是还未等县令发作,裴瓒猛地一拍桌子,“哗啦”一声,整张北境堪舆图摔落在地,在县令面前堂而皇之地铺展。
裴瓒撑着桌子站起身,动作虽缓,姿态却尽显威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俯在地的县令,对方整个人笼罩在他的影子当中,眼睛颤动着紧盯面前的舆图,脸上写满了震惊。
早就想过县令会是这般模样。
裴瓒徐徐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从未想过替你推脱,而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无论是你,还是背后指使你的,妄图在寒州只手遮天,甚至搅弄大周安宁的那位,都会被绳之以法!”
“尔等,不得善终。”
他的话,和眼前这张不知从何而来的舆图,如同一击重锤,彻底砸毁县令的所有心思。
“你怎么会有舆图,这……绝对不是,不是,这不是我的!”
“还敢狡辩!”陈遇晚直接抽出长剑,直指县令,“这东西是在你的书房里搜出来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难不成是我们拿了舆图来栽赃你吗!大逆不道,居心叵测,果真该死!”
陈遇晚骂的是县令,却让裴瓒有些汗颜。
也幸亏没把舆图的来历告诉陈遇晚,否则这位爷此刻必定不能如此坦荡地将人骂一顿。
而现在,裴瓒也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
并非是他对沈濯妄图嫁祸县令一事选择了纵容,而是从县令的话里听出了些许不对劲。
什么叫,他怎么会有舆图?
如果原本县令没有类似的东西,或者县令压根没见过,是说不出这样的话。
口不择言之时下意识地说出这些,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县令绝对见过类似的舆图,还极有可能像陈遇晚回怼的那样,曾经将其收藏在书房当中。
裴瓒缓缓开口:“舆图的内容你也清楚,不必我多加赘述,县令也清楚通敌叛国该当何罪,说说吧,或许能留个全尸呢。”
“通敌叛国……”重复这话的不是县令,而是俞宏卿。
从一开始,俞宏卿就没想明白裴瓒是从何处推敲出的诸多细节,分明他才是十年间跟县令共处的人,许多事他都不了解,怎么裴瓒就能想到呢。
直到那张舆图被摔在地上,内容在眼前铺展,他也没想明白。